錦瑟 (叁拾伍)
朱錦還去了羅衣的家。她的未婚夫在一個研究所念博士,就近租住在圓明園西邊一個小村落裡,一座老式四合院裡頭的一間東廂房,院子裡有一顆柿子樹,掛著青果,風不知打哪裡刮來的,團團地貼地而飛。院子裡打掃得很乾淨,空中走過電線,線條乾淨,蕭瑟一如冬日的枯枝。羅衣的家是院裡的一間東廂房,從大玻璃窗的頂端,探出一截洋鐵皮煙囪來,徐徐地冒著煙,窗戶下走著水管,接出一個水龍頭,旁邊碼了一堆蜂窩煤,上頭蓋著一塊紙板,靠著一把草編掃帚和一隻鐵皮簸箕。木門上鑲嵌著的半截玻璃,垂下魚鳥圖案的靛藍布,正好遮住窗外的視線,這情景,叫朱錦覺得親切,辨認出那屋子裡特有的南方人過日子的細緻,周全。跨兩步上臺階,推開門,迎面撲來熱烘烘的暖氣,頓時讓眼睛和臉前起了一層絨。很寬朗的一間大屋子,當中一堵牆分作裡外兩間,外頭用作日常起居和燒飯的地方,貼著牆有一隻木頭書櫃,豎滿了厚厚的書籍和文件夾。當窗豎著一架鐵皮爐子,走著一組鋁皮煙囪,伸出窗外。爐前有一把椅子,靠牆處有一張方桌,桌邊坐著一個人,正在爐火邊看書,推門進人,他也充耳不聞的樣子。
羅衣拉著朱錦脫外套,湊上去對那人耳朵大喊一聲:大郎!有客人來啦!
那男子趕忙站起身來,沖著朱錦一笑,點點頭,看著是個眉清目秀的男孩子,理著分頭,個頭不高,斯文氣度裡帶著一種矜持。
他這樣說:「歡迎你朱錦!每天都聽羅衣說起你,你是我們在北京交的第一個朋友呢!」
他自覺得一二句話已然將客人敷衍得開開心心,施施然地,手裡依舊握著那本書,進裡間去了。那間隔的牆上並沒有門,朱錦便毫不掩飾地探頭多看了一眼,只見後牆近天花板處,開了一扇小窗,窗下放了一張床,床頭夾著一盞讀書燈,另有一隻小桌上,鋪著方格子檯布,上頭擺著筆筒,字典,大瓶的潤膚乳,眼藥水和零散的物件,看起來是一個各位舒適的小空間。眼見得那男子擰開檯燈,坐下繼續啃書。朱錦收回了打量,在火爐邊坐好。看羅衣忙忙碌碌地在拉抽屜開盒子,沏了茶,抓了瓜子。小松鼠淘洞似的,搬出好吃的來,牛肉乾,桔子,芝麻糖,松子,椒鹽小胡桃,裝在小碟子裡,擺了一桌子,格外地像她第一次見到的,羅衣那過家家一樣的午餐盒。壺上的沸水翻出了響聲,她在玻璃杯裡放好綠茶葉,用滾水沖好茶,一杯奉給女友,又用小托盤端了另一杯茶進屋裏,吆喝一聲:大郎!該吃藥了。
朱錦聽這一聲吆喝,嚇得放下湊到嘴邊的茶杯,卻大笑了起來,道:好麽,原來您還唱這一齣呀。
羅衣坐下,架一隻鐵架在爐火上,烤著饅頭片,漸漸地金黃,焦香,室外的寒風刮過這小屋的窗前,此情此景真是暖意的,烤焦的麵粉香味將簡朴的白熾燈照耀下的一切,莫不攪合成一種暖意的金黃的色澤。羅衣拿了一隻盤子,拿勺子舀些紅糖,撿些焦黃了的饅頭片擱在盤子裡,各自拿了一片,嘎吱嘎吱嚼起來,吃了一會兒,朱錦同情地說:「讓他也來吃兩片罷?不好全都我們自己吃了。」
羅衣還兀自騰出牙齒來嗑一把小核桃,嘎巴嘎巴地咬得清脆有聲。「不用了,他吃茶就好了。好心送給他吃,影響了他唸書,倒得罪了他。」
吃了一會兒,她又想起來補一句:「他從來不吃零食的,古怪吧?每天準點吃三餐飯才是他的正經。我認識他十年,從沒見他吃過一顆糖,飯嘛,到點就要端上桌的。」
朱錦微笑,想像她在火爐前嘰嘰喳喳地嗑瓜子,男孩子在書桌前,置若罔聞地苦讀書的樣子,油然羨慕道:「你真好命啊。象住在一個現成的童話裡——從此以後,王子和公主過上了幸福的生活。」
羅衣欣然笑納,尤嫌不足地補充道:「其實,我是好逸惡勞的一個人,唸書嚜也不愛念的,做事情嚜也不肯做。一天看看電視,吃吃瓜子,翻翻閒書,講講閒話,這樣閑散最好了。可是他,從小到大最勤奮最上進的,我就是坐在地上,哼哼嘰嘰被他拖著走呀。這北京,苦寒之地,誰要來呀?我沒辦法呀!嫁雞隨雞。」
這話擱在朱錦這樣風雨飄搖的人身上,實在是會嫉妒的:「那也是你命好呀,情投意合你才肯陪他這樣漂泊呀。」
「這點倒是——我對他好服氣的。我什麼都不如他好,不如他聰明,不如他好看,不如他周轉得開,我大抵沒有別的好處,只是肯聽他的話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