錦瑟(叁拾柒)
「嗯,其實我也從不喜歡同性,實際上我嫌棄女孩子,她們唧唧歪歪,小眉小眼,若相識久一點,最積極最擅長的,就是做你的污點見證人,無師自通地擅長造謠誹謗,背信棄義,落井下石。我從小沒有女朋友的,連跳橡皮筋都是我一個人。」她眉開眼笑地自我註解:「所以我十四五歲的時候就有了這個男朋友嘻嘻!」
「賈寶玉就討厭嫁人了的女人,老了的女人,因為她們惡毒。做女兒家時是寶珠,嫁給泥濁的男子,蒙了塵,就成了魚眼珠子了。根本是說得對極了。」朱錦搬出老戲來。
「要我說,年輕女孩子難道不惡毒嗎?只是容顏正好,看起來做什麼都能讓人原諒一下。人總是要作惡的呀!只是女人熬成老婆子,惡起來就格外叫人生厭了。」
朱錦心裡一驚,她頓時明白,自己是小覷了羅衣。她的甜美裡,原來也心有溝壑,她不服氣,試圖扳回一局:「也不是全部的女人都惡毒,那樣子人都沒法活了。呃,我好喜歡老了的女人,譬如我母親,還有一位教戲的老師。」
「我不喜歡我母親她們那一輩的人,紅衛兵出生,脾氣又粗魯,性格又自私,我在她身邊真是呆得夠夠的。我從小就想著長大了離開家,嫁人遠走,一輩子不生孩子,也不用操心。我就只活我自己的。」
朱錦柔情蜜意地打量著爐火邊這個雙臂雪白,烏髮如墜的女孩,她說話的樣子永遠都是在撒嬌,在可心可意地對你撒嬌,你油然地就愛她,要寵著她,萬一她做錯了,務必要擔待到底。這一派嬌俏的尤物——她的好吃懶做,自在散漫,懶得和這世上凡事較真的憨,還有她的自得其樂的滿足。天然一個尤物!
那天告辭出來,已經是夜晚了。北方的月亮又大又圓,掛在天上。空氣涼涼的,圓明園外村落的馬路潔白靜寂,小飯館,小理髮店的窗戶亮著燈,門前先遮上了厚厚的棉簾子,寒冬禦寒用的。她背著一個沉沉的書包,一邊往家的方向走,一邊想著羅衣和她的小屋子,她心心唸唸地惦記著,要告訴雷灝,羅衣這個女孩子,她和她的未婚夫——是不是很神奇很美好的一對?她在心裡,這樣嬌憨地仰起臉來問他。
她回到家,廳裡亮著燈,桌上擱著一罐榛子巧克力,是他帶來的。煙灰缸裡裝著幾隻吸完了的煙頭,沙發上有他坐過的痕跡,還有空氣裡的體悉。朱錦站在燈下,怔怔良久。他在她的意念裡——焦急地等待,打她的手機——總是關機。他期待下一分鐘,她會推門進來,然而,並沒有。他失望地起身走一走,寂寞地抬腕看表。抑或他知道,她是故意不回家的?為了躲避他。又或者,他以為她回來得總是這樣晚,在外頭總有許多逗留……煙灰缸上,有一隻煙有長長的一截煙身,似乎看得見,那吸煙的人點燃了香煙,又煩亂地按熄煙頭,末了起身離開的樣子。朱錦拾起那只煙,叼在嘴上。她的心軟了一下。
隔日,放學後,朱錦便隨著羅衣回了她的家,依然是暖融融的圍爐而坐,她們帶回來兩包冰凍的薯條,羅衣座了油鍋,熱油開炸,薯條金黃地出鍋,倒在盤子裡,撒上一層均勻的鹽,蘸著番茄醬吃。炸火腿,剝開杏仁和柑橘,爐上的水開了,一杯一杯地泡龍井茶,你來我往不知有多少的話要說,朱錦一直在興致勃勃地說話,往嘴巴裡塞東西,腦子裡在遠遠地走神,一趟趟地回到公寓裡,她心裡有一種明白的直覺——雷灝此時正在公寓裡,等著她回去。所以,她是不會回去的,天不黑是不回去的,天黑了也不回去,此時,天光爽利、乾冷,太陽冷冰冰地在北風裡亮著,離天黑還早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