錦瑟(肆拾)

  他自嘲地苦苦一笑,流利地走到玄關口,穿上大衣,這是拂袖的道具,蹬上皮鞋,拉開門,反手關上。按了一下電梯的下行鈕,很流利的一程。站在電梯裡,他依然心臟狂跳,怎麼會有這麼圖窮匕見的一幕,何其,何其難堪!他從來不知道,她有如此潑辣的一面。

  然而,就在走出電梯,在地庫裡找車的一段路上,他的心情已經平復下來了,一種酸楚的憐惜之情在他心裡泛蕩而起——她是可憐的,這個凶狠的,刁鑽的,伶牙俐齒的女孩子,她是很可憐的。她所有的凶悍,不過是為了自保,為了抗衡他施予她的不幸的命運。他想到初見她時的樣子,在古城的秋光裡,水波盈盈,她扮演一個古代的趕考路上的書生,且笑且歌,風流明媚。不是現在這樣的,惱怒,怨艾,喜怒不定,一個不快樂的小女生。

  他腳底一踩油門,車往前一躥。前方地庫盡頭,是一道雪亮的出口,車向出口流速而去,一個人影猛撲上來,覓死一般,雙臂撲到車頭。雷灝心驚膽顫地踩牢剎車,下意識地一打方向盤,只見趴住車頭的兩條胳膊被力道一掀,摔出去。他停下車,耳聽得一聲巨響,一塊石頭砸向車頂,繼而躍下,彈跳,落在後車鏡,鏡片碎裂聲裡,雷灝心悸不已——下不下車?不,不要停車,順著那雪亮的通道開上去,揚長而去,不理會她。改天她會羞愧於自己的無禮取鬧。地庫裡的警報器在尖銳地拉響,刺耳的叫囂充斥車庫,那個拿石頭砸車的小歹徒兀自雙手攥拳,淚流滿面的樣子,在燈光下站成一個瓷娃娃,他走上前,伸出雙臂,將她緊緊抱在懷裡。她的眼淚湧到他的面頰,嘴角,還有血新鮮咸熱的味道,她咬破了嘴唇,雙手依然牢牢攥著,在他的懷抱裡劇烈地發抖,咬緊嘴唇努力不哭出聲。

  他喃喃低語道:「我們一起走好不好?離開中國,遠走高飛,這世界總有一個地方,能容得下你和我的。我們走吧,為你,我什麼都可以放棄。」

  這句夢囈裡的痛楚驚醒了她。她和他原本就沒有路走,非要尋一條路,就只有躲著藏著,沒名沒份,她反正是他的世界裡見不得光的一個人。

  她掙開他的擁抱,往後退,退得遠遠的,對他喊道:「我再也不要看見你!我不要上你的當!我不要你……」

  「你這個小瘋子!」雷灝站在原地,看著她,心裡絕望地回應。

  「我不要這樣的生活。」悲哀和怒火使得她泣不成聲:「我好好的一個人……我是不會要你的!」

  雷灝怔怔地看著她在曠闊的車庫裡一路奔跑,像一個試圖跑出獵人的射程,跑出命運陷阱的小灰兔。他想,她比他更明白,這一刻的衝動,這一刻對對方的臣服,意味著什麼——意味著離經叛道,流利的謊言,左右敷衍,彼此對口不對心的支吾言辭,直至在窮途末路裡耗盡最後一點心力——她比他更抗拒這樣的命運。

  雷灝站在原處,心裡的痛楚感使得他無法呼吸,也邁不開步子,這一刻,他再也應付不了眼前的人生了,這個人,令他原本順暢的人生,一瞬間全都對立起來了,他似乎才意識到,其實不該帶她來北京的,當初太急切了,太想要攬緊這個人,讓她來到自己生命裡。根本上,不該把她帶到北京來。

 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。每天,朱錦去上學,風又急又冷,席捲著塵土。大風裡她是最無動於衷的一個人。她也不再扯著羅衣當擋箭牌,放了學,她急匆匆地走在暮色的街道上,四週都是人,只有她獨自走在一段雪白的隧道裡,可以聽見的只有腳步的回聲,然而,她確認,有一個人,在隧道的外面等候她,為了抵禦她走出來,他將這長長的隧道築建得有一生那麼長,那麼長……她在寒風裡往家趕的心情,不是沒有期待的。然而,每一回,房子裡頭空空洞洞,沒有燈光,沒有聲音。同樣,她也是鎮定的,她放下書包,洗個熱水澡,便貓進臥室裡,看書,做功課,自己下廚煮點食物,坐在電視前,邊看邊吃。很長一段充實的時間。她充滿了士氣,在她的意念裡,在這種對峙的關係裡。她翻著書,心裡呼嘯著一種鋼藍色夜北風一樣的冷意。是的,她是被他推入孤獨的隧道裡的那個人——她一定會,會走出這種關係。當有一天她終於離場,雷灝會看見,冰藍的月亮下沃野千里,荒無一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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