錦瑟(肆拾壹)

  夜晚十一點以後,她的理智和堅強都睡著了。只有她清醒著,整個人被燜在一口大鍋裡,被思念所熬煮,她想念雷灝,無比渴望他,渴望這一刻見到他的臉,或者,哪怕聽一聽他的聲音。她的手裡握著話筒,試圖撥他的電話號碼,然而,最後一個號碼鍵無論如何也按不下去。這樣的思念彷彿繩索,牢牢地套在她的脖頸上,讓她無法呼吸,然而她掙扎著,徒勞地以不屑的姿態對峙於她的思念——在她內心最清醒的區域,其實她鄙視雷灝,鄙視他對她的運籌帷幄的算計,她刻骨地憎恨他,厭惡他,她不會讓他預算精準的主意得逞的!她滿意於自己的理智,洞悉,自控。然而,這樣的清醒和自律,只能持續一會兒,她理智的堤壩,是必然會決堤的。思念排山倒海地反撲回來了,繩索越套越緊,空氣稀薄,心在窒息裡尖銳發抖,頻跳,下一刻她就會被勒死……這樣的時刻,孤身一人是無論如何在房間裡呆不得的,她死生了數回,看鐘才不到午夜,這漫長的夜晚如何泅渡得過?她就往外跑,下樓,在料峭刺骨的寒氣裡,步行去中關村大街上的酒吧。她出現在午夜的街頭,坐在酒吧裡,喝點酒,蓄意買醉。 

  夜最深處的酒吧,有著一種銷魂的異鄉的氣息,朱錦喜歡一個樂隊,是從西域來的男子,個個都英俊非凡,象坐著飛毯來到的異域人。載歌載舞地拉著馬頭琴,一個人領頭引吭高歌,在深夜的人頭攢動的酒吧裡,帶來草原的遼闊。是這支飄泊北京的無名樂隊,令她領略了,馬頭琴是那樣蒼涼的優美的樂器,它比二胡的音域曠闊,比竹笛更纏綿,那一種淒涼,也是天高風闊的蒼涼。響在午夜,要叫人潸然淚下,又要飄飄然翩翩載舞的。朱錦總是遇見來搭訕的外國人,這一帶外國人特別多,且人人都帶著白種男子在亞洲女人中混得如魚得水的愜意。朱錦曾遇見一個穿白毛衣,一頭金髮,風度絕佳的白人男子,他指著夜色遼闊的遠方,詩意地對她說,多少多少個朝代以前,他曾經生活在這裡,在紫禁城。是一個皇帝,多少個多少個時代以後,他又回到了這裡,紫禁城的冬夜。朱錦笑起來,到嘴巴的反問:當他是紫禁城的皇帝的時候,她是何方的子民呢——到底嚥了回去,因為預知了對方的道白,他會流利地如此說道:你是我的皇后啊!她並沒有興致認領這樣的前世。然而,夜晚就是有著這樣一副銷魂,尋歡作樂的面目。出得酒吧,街邊的小店燈火明亮,買得到熱的巧克力,現磨咖啡,關東煮。賣文藝片的小青年,守著一箱子賣剩下的鮮花。風裡矗立著默默擁吻的戀人,如雕像一般姿態凝固。醉坐路邊的韓國學生,烤紅薯的鐵皮爐散發著暖融融的香熱,是尋歡作樂的酒吧街上的一點世俗心腸。雖然醉也無聊,醒也無聊,朱錦還是貪戀深夜買醉的小小快樂,小小放縱,她幾乎夜夜買醉,深夜時一個人打車去酒吧,在人堆裡廝混,疲憊至極才會回家。醉醺醺撲倒在床上,一覺到天明,彷彿暫時逃脫天羅地網控制的小妖物,醒來時,她鬥志昂揚地背上書包去學校,很滿意自己昨夜沒有打電話給雷灝。在北京的第一個冬天還沒得及下雪,冬天才剛剛開始,朱錦已經染上了醉酒的惡習。她每晚都喝酒,把自己喝醉了,才算一天過完了。在醉的時候,她不那麼抓心地她思念雷灝。思念是那樣渴呵,想在深夜裡伸出女巫的手臂,在城市千萬處燈火之中,一把將他擰出來,擱到眼前。

  這樣的癡纏,折磨著20歲的女孩朱錦,微醺的深夜,她走在回家的長街上,遠遠近近的空曠紅塵,雷灝公司的廣告牌在大街邊的高架橋上,液晶顯示屏藍藍地亮著,像無邊夜色裡開的一扇藍色小窗戶,亮亮地照得見夜風勁吹的風勢。朱錦常常一邊走路,一邊就慟哭起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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