錦瑟(肆拾貳)
這個冬天,她開始想起母親。年少的人心懷遠意,走遍了天下的路,才會想起家園,她初春離家,這一年裡,幾乎已經遺忘了母親,心裡也從沒想起過她。然而,那種想念一旦湧起,便是排山倒海的洶湧,恨不得一下子插翅還鄉,將母親變到眼前,活生生的,笑眯眯的,滿面細細的皺紋。想到母親的臉,朱錦的淚,終於有良心地落下來。從北方往南方走,搭的是火車,一宿醒來,車窗外流動的已然是南方的冬天,靜靜的河流,枝葉飄零盡了的樹木,粉牆烏瓦的村莊。菜園,收割過的稻田,時而經過凍雨中的青青山巒,山腰裡青青的茶園。下了火車,一徑下車再上車,搭車到小鎮上。母親早就倚門期盼,望見朱錦背著一個雙肩包,向母親跑過來,她戴一頂絨線帽子,寶光燦爛的一雙眼睛,圓圓的。笑嘻嘻地,挽著母親的胳膊。母親也笑眯眯地,眼脈脈地看著女兒,手摸一摸朱錦,說了一句:「去北方這些日子還長胖了呢,成人了,是大姑娘了。」說著眼圈就紅了。
是凍雨天,老房子裡的老門窗透著寒氣。廚房裡護著一爐火,離開火的空間,都是昏黃、貧寒的天光,清寒陰冷,是朱錦自小就熟悉的天氣。圍爐吃過飯,朱錦為母親泡咖啡,帶回來的卡布其諾咖啡粉,爐上的水開了,沖下一杯,捧給母親喝。特地放了許多糖,母親說,一股中藥味,小心翼翼地捧到嘴巴,喝下一小口,還不及嫌苦,嫌味怪,臉先在杯口上笑成了一朵菊花,爐火光映照著她的臉。朱錦坐在暗處望著她,她大聲笑著,笑母親的老土,等到終於開始敘述在北京的日子,她離開劇團去北京唸書,學費如何,住哪裡,終於供出了背後的那個人,為她找國外的名校,交高昂的費用,供給她公寓的那個人,雷灝。她給母親解釋了雷灝的生平,他待她,斯文尊敬。彼此之間,清白無塵,並無多的糾葛。
母親捧的那一杯咖啡一口一口地喝,因為喝起來苦,聽得心裡慌,一時不知道怎麼辦,只好默默地喝咖啡。待朱錦解釋完自己的清白,她低聲說:「 你心裡不清楚麼?你這麼大的姑娘了,正是人生的關口上,怎麼可以這麼昏頭昏腦!男女之間,哪來的單純的朋友?他這樣對你,看起來是為你好,幫你謀個好前程。實際上,有錢的男人做這些,又不需要他傷筋動骨,可是,你自己往後的人生呢?
「我也不是不贊成你交男朋友。可他大你十幾歲,這個年紀的人,肯定一早就結婚成家了!你不問?你不問他你自己心裡也清楚得很!你說你不問,只是為了搪塞我!」
「我的女兒是十月懷胎,一把米一把米餵大的。他今時今日幫了你,也不表示,我會捨得你給男人作小老婆……」
朱錦傷心地捂上耳朵,振聾發聵地叫起來,制止了母親後頭越來越凌厲的話語。尖叫聲裡她的心非常冷靜,是的,母親的話是對的。母親看得清清楚楚。她才是真的,水晶玻璃心呢!可不是麼?她心裡,無時不刻地戀慕著那個男人。他富有,行頭漂亮,襯托得她越發看世上的小人都不入眼,她年輕,血熱,終歸會有先控制不住的一天……彼時是她自己送上門去,是她自己肯的,更加與人無尤,他愛她,她從來都知道,他一早就有家室——她也從一開始就知道。
朱錦流下淚來:「誰說要給他做小老婆了?我會這麼沒心眼嗎?只是——媽媽,外頭的世界比你想得可怕多了,凶險多了。我一個人,很難很難。」她說著,臉埋在雙臂間,嚎啕大哭起來。外頭的世界,何其凶險,她一個單身女子保全自己,不是容易的事。她哭,因為她得到的男人的愛是這麼的缺失,她沒有父親,如今年華正好時,愛上的男人是別人家裡的丈夫和父親。還有,坐在她對面的母親,她的一生更是加倍的崎嶇,荒涼和慘淡。她指望她,指望了十多年,臨到如今,談婚論嫁的年紀,第一樁是劈頭蓋臉的失望,她女兒辜負了她,她而今也的確是辜負了她……她哭到聲嘶力竭,壺中的水滾了,水枯了。哭到收住眼淚時,慘淡的日頭已經向西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