錦瑟(肆拾伍)

  這天,天擦黑了,沈煉才在暮色裡告辭而去。翌日大清晨,他又來了,兩肩和頭髮上落了薄薄的白雪,是在門外等了好久吧,等著朱錦媽媽開門。他進得門來,特意上樓來,對著朱錦的房門揚聲道:「下雪啦!不過,外頭也不是很冷。」朱錦和母親聽著,不約而同笑起來,因為,屋外在飄雪,隔著玻璃窗就看得見雪花漫天飄灑。母親在廳堂生好了火爐,方桌上擺好了茶食,竹椅上鋪了棉墊,努力做出圍爐的溫暖氛圍。這一天依舊是快樂的一天,母親很有興致,把舊樟木衣櫃裡的從前的毛衣,都翻了出來,一一拆掉,拆成一片片毛胚,打算拼補成一件大毛毯,這是浩大的一項工程,她坐在一團花團錦簇的毛線毛衣裡頭,手裡忙著活,只聚精會神聽著兩個孩子聊天。男孩子一句一句地問,問三句五句,女兒才慢吞吞地答出一句,倒是很慇勤地將板栗,核桃,放在火上烤。母親則切了糯米年糕,也放在火上烤軟和了,裝在盤子裡,撒上紅糖。男孩子將滾燙的板栗,剝好殼,一顆又一顆遞給朱錦;核桃也是,剝開殼,將整顆的仁擱到她面前,碎的則放進盤子裡。

  男孩子為了朱錦那點可憐巴巴的英文,提出給她補習語法,且說到做到,他從自己的舊書裡,熟練地翻出許多的語法練習題集,拿來給她做。他則守在桌邊,眼瞅她一路做,他則一路奉陪,現場批改試卷。這是朱錦的噩夢時段。她的矜持,沉默的高深莫測,在習題集面前全都露了底。男孩子很包涵地給她改錯,努力地,將被她的弱智嚇倒的神情掩飾好。他堅持用英文做口語對話,一遍一遍地,語氣溫柔又不容置疑地打斷她,對她的發音,措辭,語法予以一一糾正。這隔閡的語言,將他們鍛造成了小紳士小淑女,開口都彬彬有禮的以 May I, Would You 打頭。這樣很好,她和他之間存在著不知道該說什麼的問題,找不到可以一直說下去的話題,在男孩則是每每無來由地心跳加速,太慌張,在朱錦,則是全然沒有和他開口說話的願望。現在,講另一種語言,他們陡然變得融洽起來,口吻親切,在母親眼裡看著,雖然從頭到尾一句也聽不懂說的是什麼,卻見二人有說有笑,有問有答,彬彬有禮,兩人一邊翻書,一邊碎語。常常地,我看看你,你看看我,一同笑起來,那情景,真的是養眼的。在她,則如看樓台會一樣,全心都是投入。她一邊看戲,一邊拆著編著她的百納被,也和男孩子說些家常,問起他家備了什麼樣的年貨,媽媽會做哪幾樣好吃的,年夜飯如何講究。男孩則一一細數,告訴她,他從小愛吃的食物;說起家中情景也是毫無保留,詳細地告知父母的工作,經營生意的境況。絮叨著父母對他的未來的籌謀——一條路當然是一直讀書,出國留洋,鍍個金,拿個學位回來,但這是有要求的,要學有所長,術業有專攻,出國吃苦才是值得的。另一條路則是畢業了回家鄉,在父母身邊,穩穩當當地考個公務員職位,此地是富庶優渥之地,父母經營一生的人脈關係都在,給他一份安穩舒適的生活,順理成章的。

  「我爸爸讓我在學校裡積極入黨,這樣子將來考公務員時,檔案好看。」那男孩子曬然一笑:「我對這些東西真沒什麼興趣。」

  朱錦在一邊聽著,她想到當年他的樣子,看起來總是一副意氣風發的得意形容,隨時要走過來握住群眾的手,說出一番噓寒問暖的言辭來,他身上一直有種共青團員的氣質。是真的不在意麼?她挑著眉頭,以示反駁。在她看來,這樣的故作謙虛,也是他的少年老成。心裡想的,面上說的,全然是兩回事。

  雪粉寒天後,臘月的最後幾天陡然暖和起來,是小陽春的天氣,淡金色的陽光灑在街上,勾勒出落光了葉片的枝椏的影子,街旁支著一排大炒鍋,裹著頭帕的藍布襖老嫗,抄著木長鏟,來回翻動著葵花子、板栗、花生,重而暖的香氣在街頭緩緩遊走。一個餛飩攤另外支了一隻小爐,在不徐不疾地攤蛋餃。街上跑著那麼多花棉襖包包好的小孩子。這一對少男少女走在人堆裡,修長漂亮,寶光燦爛的醒目,滿街的人都注視著,那樣歡喜地看著他們,嘴裡還在悄悄議論這是誰家的孩子,生得這樣出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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