錦瑟(肆拾肆)
朱錦穿好衣襪,又飛速地洗過臉梳好頭,此時,男孩子上樓來了,他長長的身影,一瞬間佔滿了門框,朱錦回過頭,看著晨光將他整個人剪出一個輪廓。那男孩清亮地叫了她一聲:「朱錦!」她的臉,她的整個人在他眼裡,都長成了粉雕玉琢的玉人。比及少女時的她留在他記憶裡的輕盈,多了一層肉肉的丰盈。她那時是個冷冰冰的少女,過度的自尊、自卑,還有一觸即發,或者忍耐著忍耐著,到底也會發作的脾氣,那些捉弄著她的儀容,使得她的出眾,看著太尖銳,不好接近。像一只銳利的小黑貓,隨時要伸出爪子,撓你一下的,那一下,總是要留下創傷和疤痕。此時,她聞聲扭過頭來看他的神情,是溫和的,彷彿一個寬容、和藹的長者,看著一個年輕男孩的那種寬容,她穿著一件舊式的寶藍立領盤扣的長襖,那棉襖是長袍款式的,看著,比學校裡的樣子,陡然年長了好多歲。那張臉,也讓他感覺到陌生,雖然是光潔的一張臉,眉眼不曾改變,然而,也是感覺她陡然滄桑了,還有明顯的憂鬱感。尤其她的衣著,帶著一種與同齡女子迥異的舊,在時尚的浪潮裡,退到底的那種舊,然而,這種退是因為她的底氣,她是不怕不合時宜,迥異於潮流的——憑著這一點,他依然認出來從前的她。
她迎上前,腳上套著一雙毛絨絨的居家棉靴,這點居家的氣息,使得她是親切的。
「瀋煉,好久不見。」
「好久不見。」
她看著他面紅耳赤,由衷慌亂的樣子,笑起來,那微笑,也是過來人的。
「你來的路上冷嗎?今天會不會下雪?」
「天蠻冷的。是該下一場雪了。」
不知為何,說完這些,他竟語塞了。還可以說什麼呢?說什麼才不至於冒犯她,她當眾打過他的耳光——說什麼她才不會發作呢?他一直渴望能再見到她,可是,從來沒有細細規劃過,看見她了,說什麼呢?怎麼跟她聊天呢?她喜歡聊些什麼呢?他對此全然無知,因為並不覺得,她會讓他靠近自己。
此時,母親在廚房裡生好火爐,擺好茶盤,招呼下來坐,又拿出一副舊衣改制的棉墊子,鋪在竹椅上,張羅瀋煉坐到火堆前。他有滿腹的心思,不知為什麼,竟一言不發地,伸出手來烤火。母親生怕他燒著了袖子,伸手為他挽起袖管,挽好一隻,他將另一隻袖管也遞過來——這神情也是朱錦熟悉的,他的神情一直有種心安理得的安恬,是那種在日常裡被照顧得很好的孩子。
朱錦也坐過來,剝著一隻橘子,並沒有胃口吃,只將橘皮放在火爐邊烘烤,二人坐在火塘前,兩雙靜美的手托在橙色的光圈上,火炭溫暖地烘熱他們的手,也烘熱了彼此斷絕音訊的生疏感。
母親在廚房裡燒好了早飯,吩咐朱錦布碗筷,餐桌中央是一隻魚丸蛋餃砂鍋,熱騰騰的冒著蔥韭生薑的香味。
母親招呼那男孩子上桌,她對這平地裡冒出來的男孩子,從第一面便覺得他好,一直都很好,因為他生得眉清目秀,做人呢,也是個有情有義的,無論寒暑,他回家來第一樁是來打聽朱錦,此時,在這憂患的境地裡見到他,母親只覺得好似救援軍趕到。她坐在老飯桌的上首,看著兩個孩子一左一右地坐在兩端,神情裡充滿了安慰。
男孩子問起朱錦,去北京上學的歷程,讚美了一番她唸書的商學院,說是好學校,又是拿外國文憑——如今市面上最認這些。又問起她,在北方生活習慣否,招來朱錦一頓吐槽,熟練地歷數各種不喜歡,她對比了北方和南方的氣候,寒冬的酷烈程度,她學著羅衣的口吻,依葫蘆畫瓢地嫌棄了北地的寒冷,食物貧乏,沒有新鮮魚蝦。男孩深以為然,又慶幸自己,在本地上學。不曾離家那麼遠。「當然了,我嚮往能去遠方看看的。」他如此總結。
一頓飯吃得很開心,男孩子每樣菜都吃了好多,尤其是一碗雪菜炒筍絲,平常的素菜,他吃得津津有味,表示生平從來沒有吃到過這樣美味的筍,以實踐誇獎母親的好手藝,哄得母親眉開眼笑。
吃過飯,他幫母親歸攏了碗筷,一個來回就熟門熟路了,在櫥櫃裡找出茶葉盒和玻璃杯,抱了竹殼開水瓶,一一沏茶,先斟給母親,再捧給朱錦,自己也捧一杯,施施然地在火塘前落座,朱錦則一直圍在火爐前,一心一意嗑瓜子。窗外的天陰陰的,落著雪粉,逼得鎮子裡靜靜的,人們都蜷縮在房子烤火。若是沒這個男孩子,朱錦母女,也會渡過平靜的一天,然而,有這麼一個清秀的男孩子坐在這裡,長手長腳,海青色的羽絨衣,長長的牛仔褲,顯赫的一雙穿大鞋的大腳,擱在爐火邊。這一天,格外地隆重,象過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