錦瑟(肆拾捌)

  由於母親愛聽他說話,瀋煉就显得见多识广,他給母親科普了重金属的危害,由於現在的工業污染太嚴重。他建议母亲的厨房需要装净水器,而今河里的泥浆水,自然是不再適宜於人類食用的,自来水管的水,也是不能吃的,洗洗涮涮地含糊着用,用来煮饭烧茶,都会有重金属沉淀,重金屬在人体内沉积,是无法排毒的,后果很严重——所以,必須裝淨水器。

  母亲则發揮開來,这造孽的世界简直是作死,作天作地往死里作。门前的大河,流了几百年几千年吧?盘古开天地就流吧?活水,河上走船,人家在河邊淘洗,水流過,自然循環,總是乾淨的。如今呢,水不能吃了,要買桶裝水吃,日子是不是過得不成體統了?镇子外頭,修馬路修得終年揚塵,就不要講了,畢竟,搖船和打馬的時代,都過去了,開汽車要鋪路。可是,如今通了一座短命的高架桥,那桥桩子,吓人的水泥柱子,径直从河里竖起来,好了,大河堵死了,成泥塘了。没有好水了,这世道哪里能好?从周围大城市运来的垃圾,就悄悄倾倒在这河道里。要死吧?臭气熏天,倒垃圾的黑心司机,良心坏吧?男孩则点头频频同意母亲,又通情达理地开导,工业时代,发展所需,势必有得有失,一切都要在经验之中摸索,老百姓为了保障個人生活品质,需要多做防护措施,所以装个净水器是必要的,首当其冲的。母亲则提出更多的不满和嘟囔,表示那弯弯曲曲的管道,过滤装置里头不知道是些什么妖怪,这样流过的水,一点鲜味都没有了,吃什么吃?不过,不吃又怎么样呢?镇上已经很多肝癌食道癌患者了。

  男孩对此表示同情。他低眉垂目地聽著,還頻頻點頭以示自己的同情達理。这情景在朱錦眼裡,很像一个下基层的干部倾听百姓疾苦,一心排忧解难,虽然空话说出来其实没有用。她想起从前印象中的他,一直有种共青团支书,学生会主席的架势,要握住群众的手拉上三五分钟家常的架势。她看着他,几乎能想出来他的一生。将来他势必会回到家乡,考公务员。仗着家族的人脉,也许过不了几年,便是个年轻有为的父母官了。他天生就是个领导干部的架势。

  母亲那喋喋不休的架势,简直要掏心置腹一径投诉下去的。不知她从前那股硬气又缄默的骨气去哪儿了。 難不成,其實她本質上其實是個話癆嗎? 遇到投機的人,還是有好多話的。可是,她怎麼會沒有看出來,自己和瀋煉是兩路人呢?根本是不來電的。她心裡生出深深的,深深的寂寞。臘月的天氣,天光暗得早,早早的,便是暮色籠罩了。河面上開過一隻運沙的船,漸漸地遠去,柴油馬達的動靜消弭了,去到河的盡頭,那船成了簡約的孤影,在蒼灰的暮色裡,有著煙波一扁舟的意象。朱錦倚在窗前,看著這從小看熟的一幕,第一次,她覺得此地的生疏。天冷,街上橋上也没有什么人,房舍暝静。人家的篱落,屋顶上的盆栽,早早地凝起了寒霜,幾乎聽得見霜寒落下來的聲息。还没有到关门睡觉的时间,人家的院落的大门都朝外开着,那堂屋望过去都是一片寂静的瞑暗,门前坐着一个昏聩的老婆婆,看着便替她感觉到天荒地老。也有的人家不那么凄凉,屋子里有电视的声音,开着灯,要摆出晚饭的样子還有人在說話,然而,那样的浅门窄户的日子望进去,是她一天都不要过的。

  暮色沉到房間裡,這南方黃昏的暮色,就像一口水缸的底部,望得見水面漸漸結冰。然而,她的心是熱的,是被看不見的火,在烘烤著,熬煎著的。她討厭樓下這兩個人,這兩個陌生人——明明他們才應該是一對母子,或者,一對姐弟,一對夫妻,都是可以的,他們這麼談得來,適合於任何一種男女關係。而她,她和他們是不熟的,根本上,是兩路人,陌生人。她實在是不能忍耐,他們瑣屑的家常話,連切薑片放鹽這樣瑣碎的話題,這兩人都能說得有商有量,津津有味,她從來不知道世上有如此無聊的對話——且他們倆看起來,是永遠能說下去的。

  傍晚的寒氣重了,廚房裡晾曬的臘貨,也都要收回來,瀋煉在廂房和天井间进进出出,將掛著風乾的腊鱼,风鸡,醬鴨的竹竿取下來,放回到廚房的架子上,由灶火的煙氣,接著燎和烤。晾晒的雪菜和萝卜干摊在竹扁里,也收進來,母親則將其裝在布口袋裡,二人的這一番忙碌,默契更深了一重。母親在空了的桌上,另支開一隻竹匾,擺上金箔紙,開始折金箔,是年關祭拜要用的,金箔紙折出金元寶,金帆船,金帆船。還有特定的冥錢的印版,是幾輩人用下來的,在粗黃紙上印出一疊疊紙錢,也是燒去陰朝地府,供先人日常用度的。這本是朱錦打小就看慣了的,然而在瀋煉看來,卻是新鮮,因為他父母都是新派人,這些細節早已被視作封建迷信殘餘,在日常生活早已絕跡了的,他是見都沒見過的。

  「祭拜還有這些講究呀!我真是見都沒見過的。」

  「你家去祭祖,不用這些麼?」母親因為是自己打小就年年做慣了的,對於世面上不履行這些儀式的人,同樣覺得新鮮,不解。

  「祖墳在深山裡,去祭拜主要是放鞭炮,點炮仗,煙火。一戶一戶的輪著放,炸上一天。生一堆火,香火全都投進去,燒得老高的。」

  母親聽著這樣的陣勢,理解地點點頭,用金箔折出金元寶這樣細緻的手工物件,在這樣的陣勢面前,倒真是渺小到忽略不計的。

  「我們跟著大人去上墳,挖筍,燒野火,野餐。」

  「祭祖,原是下鄉踏青。」母親笑著總結。

  瀋煉也笑,為了彌補自己的不懂,他也拿起金箔紙,跟母親學者一起疊金元寶,一招一式學起來。

  母親見了,又誇他一看就會,眼明心亮。

  他則反過來取笑,打小會疊紙飛機,疊金元寶有何難。

  母親又作勢打他的手臂,嗔怪他的不虔誠,心不誠,是祭不得神明和祖先的。

  他則安靜了,一招一式照著母親來,兩人很快就疊出金燦燦的的一匾金元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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