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是表哥(貳拾貳)
眼前的修平,他從頭到腳淌著水,頭髮垂在額前,黑黑地,軟軟地,垂著水滴。濕漉漉的睫毛,濕淋淋的臉——他看著我的眼神裡,是萬念俱灰的。見我看他,他習慣地緊閉上雙唇,起身來,倚靠在柳樹下的石碾邊,只是胸膛激烈地起伏著。掩飾自己的膽怯,我支起半個身子,掏心掏肺地咳著,試圖用我的慘狀,抹平我又一次的自戕未遂——此時,我已經記不起來,為什麼我會那麼沈迷自戕的慘痛快意——我並不知道那個我,此時,那樣的惡意已經隱遁,偃伏在我的血液裡。到下一次,伺機重來一次。
沿途經過的農人們,見到我們兩個水淋淋的小人,紛紛大驚小怪:
“修平修平,你是落到水裡了麼?”
“剛剛一霎眼的功夫,你明明在田裡插秧呀。”
“哎呀,是他妹妹掉到水塘裡了呀。”
“好險好險,這個水塘是下去不得的,水深無底,要沒命的。要跟小客人好生講清楚的。”
“幸好幸好,沒出大事。”
人們不用詢問,已經自發理清了剛剛的事情脈絡,而舅媽也聞訊趕來。她滿頭熱汗地,飛快地跑過來,看眼前這個情勢,一抬手就揪著修平的耳朵,另一隻手照著他,重重地打了好幾下,“我讓你看好妹妹的呀,讓她不要下河不要玩水。你怎麼看的?”
舅媽教訓過了修平,上前來,兩隻熱呼呼汗浸浸的胳膊摟緊我,試圖將我抱起。我看著修平居然破天荒地挨了打,又挨了訓,心裡一怕,身子竟然鎮定了下來。
修平見母親來背我,一步上前,背蹲在我面前,挽起我的兩條胳膊,往背上一搭,舅媽托起我,將我在修平背上放好,踏著田埂往家走去,看熱鬧的人們也不散,簇擁著我們往村里走去,一邊走一邊繼續談論那口小池塘下,直通長江的無底洞,又集體回憶起傳說中起蛟的那一天,風是怎麼起的,把水塘裡井裡大河裏的水怎樣地捲起來,人家庭院裡的家什,碗櫥,也飛上了天。舅媽也加入了聊天,慢著步子。
修平腳下生風,健步如飛地,背著我一徑走遠。無人再詫異我們,而是集體默認他丟了面子,就該如此跑得飛快。
我的雙手緊緊地繞在修平的脖子上,整個人趴在他的後背上,感覺得到熱汗從他的頭髮,皮膚裡滲出,他的胸膛激烈的心跳聲,他的胳膊緊緊攥牢著我的膝蓋骨,雙手攥緊我的腳,我試圖動一動,卻連動彈一下都不可以。他的沈默,他的生鐵一樣箍牢的雙手,他的激烈的心跳,都在表達他的難過,還有憤怒。我怯怯地抬起頭,摸一摸他的臉頰,又摸一摸他的眼睛,他長長的眼睫毛就在我的手心裡,顫動著,還有熱熱的,滾燙的眼淚,洶湧地,佈滿我的手心。他站定了,一甩頭,摔開我的手,繼續朝前走。我混沌和反叛的內心裡,有一種震動,由心而生出的,真實的,沈重的愧疚。是的,是愧疚,而不是任何其他的感受……
很久以後,偶然在書上讀到一句話,說,女子是神從男人體內取出一根肋骨,做成的。閃過我腦海的,便是那個夏日荷塘的那一幕,那麼遠那麼遠,彷彿是煙塵瀰漫的前世,可是,那麼近,彷彿是昨天,彷彿灼熱的陽光還在臉上留下灼傷,還有他灼熱的眼淚,在我的手心裡,在心房深處,那一種灼燙的,不能被時光癒合的傷口,不能被安撫的痛楚。
隔了那麼多,那麼遠的時光,那一天他的眼淚,依然真實地停留在我的手心。炭火一樣的眼淚。但凡念及他,手心便會自動記憶起那種灼傷感,每一顆眼淚都具備著燙過皮膚,焦灼骨骼的灼傷力,灼傷我的手掌,我的靈魂,那麼痛,那麼痛,使得我常常會因為痛楚,而自覺地攥緊手心,在街頭,在人群中,在窗外有風雨時,在午夜夢迴時,任何時候,那種疼痛襲來的時候,無需辨識,便會令我緊緊地,攥緊手心,全無能抵禦地蜷緊身體,縮成一團,額頭抵著膝蓋,等待著那種疼痛從身體裡消失,而後我才能正常地行走,呼吸。那麼痛那麼痛,從來沒有因為歲月的流逝,手心的炭火減輕過灼傷的熱度,觸及骨髓的蝕痛感……
修平將渾身濕漉漉的我一徑背到家,廳堂裡一片靜寂,收音機裡正唱著老戲,鑼鼓鏗鏘響得正熱鬧,外婆照例去菜地裡勞作了。在天井裡,修平將我從背上放下來,我的頭髮裡都是河沙,濕衣服黏在身上。修平的後背上也沾著一片一片的泥,臉上卻是正色,也不再有淚,看也不看我,便往外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