錦瑟(肆拾玖)

  他這樣的隨意,順口就說出來。是習慣了這樣溫存的講話,在家裏受寵慣了的。是甜言蜜語,真正甜到母親心裡去的。母親抬手又拍他一下,笑罵道,「小孩子怎麼好油嘴滑舌的」

  瀋煉也笑:「難道我說錯了麼?我來阿姨家,阿姨不開門給我麼?」

  「下次自己試試。」朱锦聽著母親如是反駁,簡直是個機敏的少女。朱锦也聽出了那個不一樣的母親。他們之間——母親和瀋煉之間,存在著一種融洽的氣場。若是自己也加入其中,哪怕只是爐前安坐,不言不語,對於母親,這就是團圓,是她的苦盡甘來,和樂美滿。然而,她就是做不到,她睡在蚊帳四垂的房間裡,簡直是睡在水缸的底部,而且,不合時宜地,臘月的吉日,她睡在冰冷的枕上,滿面淚水,要努力地咬住被子,才能堵住自己的吞淚的嗚咽。

  她想念北京,高樓上的公寓裡的細節,包括床頭櫃邊的檯燈,香包,暖氣台邊開的蘭花盆栽,她想念那個公寓裡的一切,還有人……。寒冷的暮色裡,每一分鐘的呼吸,都在索她的命!她想念那個人。也為自己如此激烈的,索命一樣的思念他,而悲傷。因為雷灝是不會如她這樣,賭上命來,非她不可。他的人生是一幢宮殿,而她,只是房子裡的一隻抽屜——一隻抽屜對於一座宮殿,永遠塵封又何妨?

  她離開北京是不辭而別的,秉持她一貫的無理,並不曾知會雷灝,那盛氣的架勢,彷彿是一去永不返了。這麼些天,手機也是牢牢關機的,那是一隻潘朵拉魔盒,打開來會嚇住母親的。她怕雷灝打電話進來,也怕手機開機後,其實他根本不打來。畢竟,她的常態就是這樣,冷著臉使性子,多少天也不理人不說話。他也習以為常了。然而,逢年過節對於他這樣的身不由己,她這樣的縈念在心,不肯釋懷,年節就是彼此的刑罰。且分開時間越長,怨與痛就越深。他在幹什麼呢?這樣的暮色嗎讓她油然想起,雷顥在房間裡等她的情景,他坐在落地窗前,凝望著窗外的城市,燈火燦爛,終於成為燈海。在這樣靜默的時刻,他的身姿間,就有著一種古意的美,是一個美雅的書生的背影,寬肩窄腰,柔和的藍布襯衣,伸出長長的兩條腿。他的身姿間,是東方人特有的精緻,矜持而緘默的樣子——任何時候看到那樣美好的背影,女子唯有誠服。想到這樣的情景,她的蕭瑟有如臨水照花,也有著一種宿命的映照,因為他們的期待是相似的,偏偏又是彼此不能成全的,她是立志不讓他等到她的。而這樣的映照讓她如此心酸——她其實,一直都在等待他。

  等到她終於下樓來,母親和瀋煉早已經吃完,也收拾過了,兩人依然在忙著收拾年貨,只有一隻砂鍋正坐在上面微微翻滾,看見朱錦從樓上下來,男孩子就站起身,幫她揭開砂鍋的蓋子,用木勺舀了一碗湯,湯裡有幾片新鮮的冬筍。他溫存地請她:吃吧。

  「你是客,難道還要你掉過來伺候她?」母親沒有回頭,也沒有理會她,卻冷著聲對瀋煉如此說。

  他將面前的杯子蓋打開,捧到母親面前:茶裡泡了枸杞,這會兒不燙了。母親連忙接過茶杯,熱霧裡她的眼神如電一樣,泠冽地,瞥了女兒一眼。是照到女兒的魂魄裡頭去的那一種目光,多少著急,多少無奈,恨其不爭,釀成的這一瞥,足以令女兒不回頭也後脊背骨發涼,頭皮發麻。她畏懼地,用筷子將筍片撈起來,送進嘴巴裡,很苦很苦,比清苦更苦的筍。她放下筷子,捧起母親沒喝的那杯茶,自己喝起來:瀋煉,你自己開車來麼?

  男孩聞言,雙目放光地抬頭,看看手腕上的電子錶,道:嗯,八點過了,我是該回家了。

  他起身,又加了一句:朱锦,你是不是不舒服?去床上躺著吧。

  朱锦說:我送你出去吧。她捧著茶杯,神情溫和地如此道。

  瀋煉一怔,這一幕是如此熟悉:窗外是寒天,屋裏的爐火,捧著茶杯的女孩子,如此溫和的口吻,卻是人遠天涯近的疏離。那一天她說:瀋煉,你來啦。現在,她說:我送你出去吧。這是一個圓了,是首尾相扣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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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月夜 短松岡