錦瑟(伍拾)
沈煉一怔,這一幕是如此熟悉:窗外是寒天,屋裏的爐火,捧著杯盤的女子,如此溫和的口吻,卻是人遠天涯近的疏離。那一天她說:沈煉,你來啦。現在,她說:我送你出去吧。這是一個圓了,是首尾相扣的。他看朱錦母親一眼,母親也盯著他,神色裡都是憂心——她和他是一條心的,而朱錦,則是個外人,且具備破壞性的外人,他們倆都不知道,她下一步要怎麼樣,要說出什麼話,他們拿她,是沒辦法的。然而,對視這一眼,不約而同地,充滿了不詳的預,還有無奈裡分離的悽楚之意。
沈煉站起身,穿戴好。母親的目光揪扯地看著他,那目光也是泫然的,惜別的,無限的捨不得,然而,這個人又不是她要留就能留得住的,於是,看向女兒的眼光,無奈裡是帶著恨意的。朱錦在這樣的目光裡,就格外有著提著一把刀去行兇的決絕。
他們走出去,巷口的空氣冷冽,如母親目光的寒氣漠漠,幾乎聽得見籬笆內的菜園,屋頂的屋瓦,嘶嘶落霜的聲音。因為過年,街頭掛著花燈,照例是「中國紅」為主,但此地到底是千年古鎮,老底子的審美,還是在的,於是又有了許多古意的花燈,旋轉的紙傘,是最傳統的湖綠,桃紅的顏色和圖案。街上看燈的人都穿著臃腫的冬衣。而這一對肩並肩的男女行走其間,格外地醒目,漂亮,是配得上那桃紅湖綠的。沿途有人紛紛嘖嘖稱讚,讚美他們的好看,走在光裡,真正是金童玉女。
沈煉開口道:「所以,那個人,他是誰?」
朱錦聞言,不敢置信地反問:「哪個人?」
沈煉苦笑:「朱錦,我一直覺得,自己是懂得你的。你不虛榮,也不拜金,你待他,必然是真心的……」
朱錦愕然於他的這一番話,脫口道:「你怎麼會懂我?」
男孩停在路燈上,笑笑地看著她,聲音裡全是難過:「只是因為,你不認為我懂得你。」
朱錦覺出自己的殘忍,無情。如果心裡不愛——真的,多麼徹底的惡毒和決絕,都可以的。
「所以,你至少要讓我明白:我輸給了誰?他一定是一個,讓我輸得心服口服的情敵,是嗎?」
河上方,清碧的天空懸著一輪明月,空氣裡都是良辰美景,花好月圓。他們隨著看燈的人流,走上長長的虹橋,朱錦再是無情無義,這樣的故鄉,這樣的月色,身邊走著的這個人,不管多麼文不對題,他愛慕了她這些年,忠心耿耿的,現在所求的,只是一個明確的分手。而如果不分手,和這樣的人走一生,在故鄉陪伴母親——到底是哪裡行不通呢?她心裡沸騰著滿懷的不忍之情,對沈煉的不忍,更是對母親的不忍,對家鄉的不忍——她是個叛逆者。
沈煉在橋的一階站定了,伸手搭住朱錦的肩膀:「朱錦,你並不討厭我,所以,誘惑太強大,你無力抵抗是不是?」他的目光爍爍地看著她,眼睛裡全是月亮的碎光。
朱錦聞言,面上浮淚,神情裡全是負罪。
「沈煉,你一直很好。是我不好。」她艱難地說著,流下淚來:「我不可以在這裡生活。我……」
沈煉難過地看著她,張開嘴唇,想說什麼又停住了。她不要的,是他,還有和他身後的家鄉,這樣千年萬載,知根知底,又隔膜的生活。她看著他滿是苦楚,欲言又止的無奈模樣,這一刻她心裡確認,沈煉他確實是懂得自己的,這份懂得比她以為的要深,然而,也是隔膜的。
她硬著心腸說:「你往後不要再來了。我不是一個能讓你交付終生的人。」
沈煉面上震動,緊緊地抿著嘴唇,唇邊發白。再是結實,也還是猝不及防,承受不住的樣子。然而,像朱錦這麼一個人說出這句話來,一點都不奇怪的。她生來的刁鑽異樣,不可討好,天生就是為了說出這樣掃興的話而存在的。
沈煉說:「我還是會來的,來看你母親。而且,多半時候,你並不在家。」看得出,他在努力維持他的風度,彷彿被重創的人,摀著傷口,努力走得筆直,不讓殺他的人看見他的踉蹌和滴血的傷口。他的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裡,形影蕭條地在朱錦的視線內,一級一級走下石橋,在橋頭燈火裡,轉彎消失不見。她知道,自己在家的這段日子,他不會再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