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是表哥(壹)

  在天空底下,或許,每一個小姑娘,都會是一個人的表妹。而每一個表哥,都會有一個或親或疏,或遠或近的表妹,當她來到世上時,他已先到。

  修平說,他很小很小的時候,就已經認識我了,是一個軟軟的花襁褓包好的小娃娃。「這麼小——這麼小」他豎起兩隻手,量出窄窄的距離,滿眼的促狹笑意。「一直在哭,好吵好吵。」

  「記得的,那時你還放狗咬我!」我想起來了。

  他在我的記憶裡,是我四五歲時,夏天去外婆家小住。聽說阿婆家來了小客人,滿村的孩子們都聞訊來看,他們的狗也尾隨著,齊齊簇擁在外婆家的堂屋門口。我端坐在堂屋的八仙桌邊,穿著一件小連衣裙,是洗舊的薔薇花棉布,繁密而老舊的開著,腳上套著一雙鵝黃深黃的塑料小涼鞋,鞋面也開了幾朵塑料花。八仙桌很高,我坐在椅子上,離地三尺遠。八仙桌上高高的疊著糕點,一條一條的紙包,淺紅的粉綠的封套,印著雲片糕桂花糕的字樣。

  房樑上有一個燕子巢,許是屋子裡太吵,兩只俏麗的燕子相偕飛出去,我的眼睛緊緊地追著,看它穿過簷下孩子們的頭頂,掠過禾場,池塘,流利地飛往碧綠的田野,看得見遠遠的長河,河面上波光粼粼。

  此時,一個小男孩從人堆裡擠出來進堂屋,表情坦然地走到後頭廚房門口,探頭看看蒸霧騰騰的灶火間,沒有進去,卻站在哪裡,手上玩著一個旋轉的陀螺。我看著他,他也看我,他有著一雙黑漆漆清凌凌的大眼睛,長長的睫毛,眨巴眨巴地看著我,他紅潤的嘴唇緊緊閉著,始終一言不發,也不曾笑。

  我低下頭,手指捏著一柄白瓷調羹,在碗裡劃過來劃過去,無來由地,只覺得坐不住,卻又只能坐在這裡,在他和眾人的矚目之下。

  「她怎麼不吃啊,酒釀好甜的。」

  「她外婆還往酒釀裡打了蛋花。」

  「這麼好吃都不吃。不吃就涼了。」

  他們惋惜著,就探頭催那個小男孩:「修平,你勸一勸客呀。」

  外婆從廚房裡出來,雙手粘滿了糯米粉,她笑眯眯地招呼那個小男孩:「修平來了,月蓉是小貴客,你要陪好她呀。」

  小男孩篤定地應了一聲,仍是不說話,手裡將那個陀螺滴溜溜地轉得飛快。

  此時,一個紮藍布圍裙的高個頭婦人,兩手劃開門口的孩子,風風火火地走進來,親熱地喚道,嬸娘在忙哦!

  外婆在熱霧蒸騰的灶台後大聲應著,又吩咐我道:「月蓉,快叫人,這是舅媽呢。這是修平的媽媽。」

  舅媽的臉膛黑紅,眉眼開朗,眼睛明亮,笑笑地看看我,接過我手裡的調羹,在碗裡舀了一勺,餵到我嘴裡,轉頭對那個小男孩說:「修平,你在這裡陪小客人哦。我剛才把牛栓在池塘邊歇午,晚些太陽落山了,要牽它回去,好麼?」

  「舅媽。」我突然抬起頭,勇敢地叫了她一聲。

  「好呢,月蓉!一個窮舅媽,折煞你......。」紮毛藍布圍裙的婦人歡喜地應道,轉而叮囑小男孩:「陪著月蓉玩哦。向晚了記得去牽牛。」

  小男孩鄭重地點點頭。我小心地舔著淨調羹,要吃完這滿滿的一碗醪糟湯圓荷包蛋,對我是不可能完成。我想著把那碗點心讓給他吃,將碗捧起來,向他示意著,越過桌子中間,推到他面前。他看著我,對那個點心碗搖搖頭,靦腆地抿緊嘴巴,笑了一下。

  那群孩子看夠了客人,有人吆喝了一聲,便一窩蜂地又都走了,他們的狗也隨之一起離去。玩陀螺的小男孩也一轉眼就不見了人影。剩下我一個人,坐在客堂上。

  太陽落下去了些,人家門前金旺旺的田野,此時光收了去,陰了下來,一望無垠的碧青著。我聽見不遠處,孩子們熱鬧的喧囂,便悄悄溜下桌子,走到門口探望著。見門前的曬禾坪上,邊角堆著一個金黃的稻草垛,我便走過去,靠在草垛上,眼睛張望著找那群孩子,此時他們正在不遠處跳繩,喧嘩著在一根長長的揚起的長繩間跳來跳去,很是歡活。我看著他們,心裡伸出嚮往,然而,並沒有人來邀請我。

  驀然,從村落一端竄出一條大黃狗,先是打量了那群孩子一眼,又看看我,認定了我是個沒見過的陌生人,便雙足飛奔著,四足刨起地上的灰土,轉瞬間越過人家門前,向我飛撲而來。我懵懂地看著它奔馳的四肢,大嘴裡咻咻的長舌,尖利的犬牙,心裡認定了——它是來咬我,而我是要被它咬的。便一動也不動地依著草垛,魂飛魄散、心神俱裂,唯有無能為力地閉緊眼睛。那條黃毛大狗跑到我腳邊,頭抵著足,作勢咆哮一聲,就四足起跳,往上撲。我本能地抬起雙臂遮住頭,恐懼地等著一塊鮮血淋漓的肉從胳膊上撕裂開來的疼痛。

  「嘿——!」有個孩子脆生生的童音,猛喝了一聲,那條狗一聽聲音,便不撲了,隨之一塊瓦片飛了過來,正中狗的鼻子。我睜眼一看,是那個小男孩,修平。他正從那群熱鬧的孩子中走過來。那狗不撲不吠了,乖乖地看著修平,待修平豎起眉毛,一臉惱怒地瞪著那條狗,一壁走上前來,那狗見狀,趕緊撒腿就跑了,一邊跑一邊還心情很好地搖著尾巴,表示並不怕。

  我驚魂未定地看著修平。他站在我面前,依然是驅趕狗的那幅神情,倒竪著眉毛瞪大著眼睛——瞪著我。我的胳膊從頭上放下來,手臂和裙子上沾滿了草屑,驚魂未定地喘著氣,眼睛裡蓄滿了淚水,朝著他,努力討好地笑了一下。他依舊不理我,也不再瞪眉瞪眼地瞪著我了,飛快地轉身回到那群孩子中去,他們圍著他,不知所以地,爆發出一陣陣清脆的歡樂哄笑。我依然倚著那個稻草垛,低著頭,一根一根地揪著草穗子。

  那個依在草垛邊的小女孩,隔著那麼長那麼長的時光看回去,依然是令人難過的。已然想不起來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,她的默默無語中,心裡流過的是什麼呢。只是,她如此的膽怯,微弱,無論在哪兒,一定要找一個可以依靠,可以遮蔽自己的物體,將自己的小身子靠過去。

  從來如此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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