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是表哥(伍)
修平和他的母亲,手牵着手,一大一小,緊緊地彼此相依着,沿着银晃晃的月光下,灯火婆娑的街,走远了。
從田野裡來的青青野豌豆,表皮微咸,是修平手心里的汗的咸味。咬在嘴里,甜津津的,汁液在嘴巴里流溢,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豌豆。蚊帐被电风扇吹着,洁白的起伏。我趴在枕上,一颗一颗,很爱惜地放进嘴巴里,吃一顆,捨不得地停一停,再吃一顆,悄悄地吃到夜半,才吃完了。月光透过白的细纱蚊帐,我伸着巴掌,手心青青的在月光裡,象两片小树叶。
第二日清晨,父母便都得知了我睡在床上偷吃东西的行径。我垂脸垂手地站在庭院中间,轻轻地发着抖,满心的懊恼和恐惧。金碧在早餐桌上摆筷子,將隔夜的殘茶,漱到花梗下,又沏好一壺新茶。照例拿洁白的方布,将父亲的茶杯,酒杯,重複地擦了又擦,動作裡有一種依戀的溫情。
父亲晨起後照例在院子裡煉一種養生氣功,而後,站在花圃邊,用涼水管簡單沖洗。
母亲经过我身边,低声嫌恶地骂:“你怎么就这样争不起气来,非要落下口实不可呢?半夜里象只老鼠似的偷嘴,家里短了你吃的么?鬼鬼祟祟的东西!”
父亲手里托着一團毛巾往浴室裡走,经过我身边时,冷不丁地,手里的毛巾唰地展开,抽打到我脸上,一阵重重的湿凉的风一卷而过。他的脚步并不曾慢下来,也不曾停下來罵我,如常地走进屋。
我眼冒金星,面颊转瞬肿胀起来,风卷起的气流摇晃着我的身子,旋了又旋,依然垂首站好。双颊火辣辣地,泪珠隨即滚滚落下,母亲見狀,不骂了。
只有金碧波澜不兴的声音,如常地呼唤道:“爹爹姆媽月蓉,吃早餐啦。”
父親親切地應了一聲,走進廚房。母親則一言不發地換好她的高跟鞋,背上她的皮包,推著她小巧的自行車,出門上班。臨去時,將院門摔得山響。
我悄悄回到房間裡,隔著窗玻璃,看著昨日黄昏的暮色里,并排坐在一起的两只小板凳,此时,它们依然无声地挨着,挨在一起,想到修平瓷娃娃一樣恬靜的表情,還有他的黑眼睛,我頭一次體會到摘心似的,胸腔裡傳出的劇烈痛苦。被父母打,我早已經不哭了,然而,這一刻,看見修平坐過的小板凳,我的眼泪源源落下,汹涌而羞耻。
小学上到三年級,已然对人世生出莫大的厌倦来,没有什么是好的,课堂,书本,紅領巾,宣傳和说教,老師對孩童的叱責和鞭打,孩童嫻熟的出賣和彼此告密,人堆裡充滿了龌龊心思,如地獄煉獄一般的父母的家,哪儿都是一样,我開始想到死亡,如果死亡可以讓我離開這一切,那對我是如釋重負的脫殼而去。树林、江水畔、舊书店,皆是我爱去的。水上的船舶、天空的大雁、吹过树梢飒飒的风,一切流溢的无羁无绊的事物,皆令我在注视时,便忍不住热泪盈眶。唯一喜欢读的书是字典。厚厚的书页里的墨香,飞速翻动时扇子般的愉悦,那些典雅的字句,陌生的水泊、地域,皆能抚慰人心。写看图作文时,我便写了许多炫目的字眼和成语,惹人生厌,教课的老师言词汹汹地请教我,所用的词都是什么意思,作何解释,從哪學來這些課堂上不曾教的知識,那樣惱羞成怒的目光和質問語氣,令我驚恐。亦不合群,一个受到成年人歧视的孩子,在同龄人中亦被莫名的排挤。父母亲对我深恶痛绝,也早已不是秘密的私家里事了。亲戚们来家,见到檐下坐着的那個女孩,干黄的两条细辫子垂下来,身子細弱到瘦骨嶙峋的地步,仿佛剪一个纸人,促狭地少用了一些白纸,剪出一个畸零的影子,卻偏偏有一雙不合比例的黑眼睛,令人不快。他们微笑着,客气而轻视地道:“这就是月蓉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