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是表哥(拾玖)
阳光投在水里,煮沸了长河的水。池塘里浮着一盘一盘青色的荷叶,伸着一支一支丰洁的荷花。我们坐在門前的树荫下,修平的膝头摊着一本厚厚的书,聚精会神地看,他读起书来,是很厉害的,看得出他和书本相互之间都很是信服的样子。
我坐在小板凳上,端着一只小竹箩,折野莲藕根,剥莲子米,做作出能干主婦的样子,從莲蓬里头,剥出一颗一颗的莲子米,蓮子如珠玉滾落,落在竹箩里,河風吹著水杉,合歡樹,樹葉婆娑有聲——我要一輩子這樣生活。
修平不看書了,看着我撥蓮子,很是敬佩地说:“你的手怎么可以剥得这么快呢?看得我眼花缭乱的。”
“莲子就象珠玉,象玛瑙。”我答非所問地,努力形容撥開蓮蓬,蓮子滿盆滾來滾去的愉悅感。
他笑起来:“咬文嚼字!”
我也笑起來,因為我其實並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。
他繼續看书,時不時地,一臉無可奈何地放下書,呵斥我:“月蓉,你不要老是唱歌嘛。你比树上的知了还吵人。”
“我唱歌了吗?我从来不兴唱歌的。”我方正地说。
他嘆口氣,接著讀書,我将两只碧绿的巴掌举到他脸上,扇动着手指,问道:“香不香?香不香?是不是象荷叶那么香。”
他頭也不抬地,作勢聞一聞我的手指,溫和地點點頭,埋头看书。
“你不要唱歌了行不行?”过了一会儿,他又停下來,看著我抱怨。
“我从来不会唱歌的呀!我没听见自己唱歌。”我气呼呼地,心裡認定自己实在受了冤枉,伸出爪子,惡狠狠地在他胳膊上撓了一下,起身跑開。
庭院裡的竹架間,晾曬著一根長長的晾衣繩,晾曬著衣裳,我的身高,剛剛夠將繩子繞在脖頸之間,夏日午後的風,吹著懸掛的床單和衣物,老舊的,失去了筋道的棉布,一律軟軟的,被夏日炙熱的陽光曬得如此輕薄,開著藍綠間紫的碎花,在風裡揚起來,彷彿隔世的鬼魂,款款地走進來,因為是鬼魂,所以是飄著走的——我熟悉這些,女鬼。陽光滿目,亮得發黑,明暗之間全是溝壑,令人生畏,一時間我竟然感覺我並不是自己,也並不是原本在這裡,彷彿一個偶然來到這裡的人。
衣角飄拂到我臉上,帶著一種蠱惑的魅,我也仿著女鬼,伸開雙臂,隨著風的顛簸,轉了好幾圈,環在我脖子上的繩子,便纏上了脖頸,粗糙的麻繩勒緊,我開始感覺到脖頸間呼吸的困難,然而,是快意的。雙臂輕盈得消失了,我的肉身也消失了,只剩下脖頸間的那一口氣,我也飄起來,成了鬼魂,在風裡多繞兩圈,那一瞬間,快意的窒息感裡,庭院裡的美人蕉在陽光裡,豔鬱鬱地開著,那熱烈的深紅花光,在我眼前閃過,令我覺出,死別的慘痛和絢麗就是如此的。我喜歡正在死去……
修平心有所感地正抬起頭,向我看過來,那大驚失色的一眼,似乎是銀河兩端的迢遞漫長,彷彿時光凝固的那一刻。修平驚恐地看著我,伸出手,懇切地,向我伸出手,他張開嘴,卻沒有說話,晾衣繩繞在脖子上的那一幕,毫無疑問,眼前的情景是他的噩夢。
我向他笑一笑,老練地,反向旋轉著,晾衣繩鬆開了——我彷彿吊死過的女鬼,很熟練地知道如何死,也知道如何解套。
他站在樹下,滿目驚懼的眼神裡,有著生離死別的悽楚,那樣的眼神將我從晾衣繩上扯下來,跑回樹蔭下,依然在小板凳上坐好。也許是我,或著是附在我身上的女鬼,一腳踢翻了裝蓮子的竹簍,滿地的蓮子滾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