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是表哥(貳拾壹)

  然而,修平實在是乏味的,如果他清早就坐在樹下看一本書,他就可以一直一直地看下去,直到太陽轉向,將那棵樹曬得通通透透的,毫無一絲陰翳,他才會起身挪個地方——接著讀書;如果他幫他媽媽下田,運收割好的油菜籽,稻穀回家去,他也不知疲倦地,將收割下的菜籽桿,稻穀收集到田埂上,集成均勻的一捆一捆,用長稻草繩綑好,纍在木頭車上,推過蜿蜒纖細的田埂,一路回家,再將菜籽捆揭開,攤開在曬坪上,也是必須均勻。他就像做一道數學題一樣,一步一步,有條有理地,一絲不亂,如此往復,從清晨忙到黃昏,中間是長長的一天,起初我徒勞地跟在他身後,礙手礙腳地幫他拿點東西,被太陽曬得通紅。一趟之後,我便跟不上他了,徒勞地被他安置在一顆大樹底下,樹下有一口荷塘,滿池的荷花荷葉,十朵百朵地開,高的矮的,擠得池塘滿滿的。

  “你就在樹底下坐著,不能去池塘邊,不能玩水。”他面色嚴正地看著我,重複著他母親反覆叮囑的話,一個字都不曾少。

  我點點頭,眼巴巴地盼著他趕緊順著田埂走遠些——他看不見我,我就會去玩水。在路上,我已經悄悄為自己瞅好了路邊的長竹竿,黃麻桿,那都是採蓮蓬的工具,只等他走開——順著前頭的湖,走下一個坡,就看不見他的背影了,我就可以下水去採蓮蓬了。

  他看著我的眼睛,聲音裡帶著克制的笑意:“你一貫都是反著來的,我就知道你等我走了,要偷偷下水的。”

  怒火熊熊地燒紅了我的臉,我嚷嚷起來:“我就玩一會兒!”

  “這個水塘很深很深,深不見底。”

  “你怎麼知道的?”

  “我們村子裡的人都知道,老人傳說下來的。這口池塘,以前起過蛟龍的。所以水很深,一直通到長江裡。”他隨口講著聽來的古老的傳說,

  毫無疑問,此言更加加重了我要下水的決心。

  當我坐在水邊的大青石,脫下涼鞋,脫下外褲,雙腳泡到水裡時,還來不及仔細體味,耳邊響起修平的聲音,他在叫我的名字,走下來,向我伸出手。“聽話,快上來。”

  我悻悻地,心裡憎恨他的無處不在——就這麼被他揪著耳朵帶上岸去嗎?以後就更加不能玩水了。一年及此,我鼓勵著自己,腳往深水裡伸,清涼的水浸透雙腿,眼前遠遠近近的都是荷花的花盤,蝴蝶和蜻蜓在水面翻飛著——如此安全的池塘。我往水裡一跳,在意念中,我耳邊聽見了修平的一聲驚呼。

  水如此清亮和柔滑,浸到我的臉上。岸上的烈日,刺著腳的青草,總是讓我有愧於存在於世的外婆,父母——全都瞬間渺遠了。我雙腿踢一下水,身子便往塘中間漂過去了。

  是修平在叫我,聲音裡帶著焦灼,這一次是真的,不是我想像出來的。我洋洋得意地吹著嘴巴周圍的水。然而,我的腳踩不到底了,腳下彷彿是無限虛空,心裏瞬間一慌,人便亂了,底下真的有一股洶湧的大水,推著我。修平說的是真的,這個池塘是無底的——一直通到大江里。

  我的雙腿踢打著的不再是荷塘裡的水,是浩浩的虛無,無限的浩渺虛空,彷彿那裡頭有另一個時空,無形的暗流在洶湧地流過。我不再聽到修平的聲音,雙手撲騰著,心裡存著意識,試圖向他招手,呼救。更多的水灌進我的嘴巴裡,我慌亂地撲撓著,水面無數的藕梗和浮萍,束住了手臂,和我徒勞的指尖,纏繞著我,將我往下拖。我無法再次冒出水面。有那麼一瞬間,如此清涼和寂靜,如此美妙和安全。有那麼一念閃現在我的腦子裡,一瞬間,就佔據了我的頭腦,成為我自己的渴念:就這樣,順著水沉下去,沉下去——就這樣,待在這清涼和寂靜裡,被大水帶走,去往浩渺曠遠之處。在那裡,我會不再是現在的我,也不再需要面對這樣的今生今世——我從來沒有要過,這樣的父母,這樣以淚洗面的童年,每一天,每一天的長大,負荷生命是多麼屈辱的一件事……這樣的一念裡,我下意識鬆開了指尖抓牢的水草荷梗,水充滿了口鼻胸腔的窒息,似乎也在鬆手的那一瞬間消失了。

  我是被修平拖上岸的。並不曾如願地被那能通往長江的神秘的暗湧,襲捲而去。一切都那麼迅速,卻又漫長得如同隔了一次死亡,當我能聽見夏日樹梢頭的聲聲蟬鳴傳入耳裡,被從體內反嗆出來的水,刺激得激烈嘔吐咳嗽——我又回到了這個世界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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