讀《繁花》隨筆(一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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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特工 • 父子 • 親倫 • 敵我對立

  《繁花》是近些年紅遍華語文學圈的作品,在人人迷戀手機的今天,這本書當初在網絡上連載,就有眾多入迷追隨者,包括筆者本人,十分迷戀這地道古典漢語加滬語,描述的當代上海。紙版面世後,一時洛陽紙貴,十分暢銷。 套用學者夏志清先生讚美張愛玲作品的腔調:我們的華語文學可以一路從《詩經》讀到《金鎖記》——有了《繁花》,海派文學似錦繁華,人們可從《海上花》等清末小說一路讀下來,讀到《繁花》,1949以後的上海,風雲變幻,悲歡離合,跌宕起伏,歷歷在目。

  《繁花》作者本人出生於一個中共官僚家庭,金宇澄的父親,本是姑蘇地界的富家子,1940年代參加中共地下黨組織,直接受潘漢年領導,長期在上海等地搜集情報,數次入獄;1950年代,好日子只過了幾年,因捲入潘漢年冤案,再度入獄數年,全家人歷經動盪。因為熟悉,《繁花》中男主角阿寶的兒時經歷,以及阿寶父親坐牢的故事,作者寫起來格外地信手拈來,素材繁多,驚世駭俗,讀來常有後脊冷汗潺潺之感。

  《繁花》裡,阿寶有個親生哥哥,是父母當年在香港收集情報時,生下來的骨肉,因為革命工作輾轉不定,這個嬰兒便被父母送給香港本地人。1949之後,閉關鎖國,父親很快被從中共利益集團驅逐出去,定性為反黨反革命份子,在香港有一個兒子,這更加使得他歷史背景複雜,驚若寒蟬。於是,他禁止阿寶和兄長聯絡。

  「哥哥的照片,確實經常給阿寶時光停滯之感,在這個家裡,哥哥一直是這樣掛著,留在陌生的過去,父母跟他很少聯繫。1962年,哥哥在香港讀大學。給阿寶寄來一張卡拉絲的歌劇唱片,這是當時世界最紅的美聲女高音,另附有一份有關卡拉絲演唱的香港剪報。也許是受弄堂裡一些畢業不想工作的資產階級少爺小姐【當時叫『社會青年』】影響,阿寶對葛裡高裡派克和赫本頗有好感,等他看到唱片封套上卡拉絲的照片,感覺這個美人跟赫本的氣質極其相似,每當留聲機裡放出她婉轉的歌聲,她在《卡門》裡由女中音一直上升到花腔高音,輾轉反覆,「啦莫,啦莫,啦阿莫,呵啦啊莫」的詠嘆,阿寶也會想到《羅馬假日》結尾,赫本在車裡給葛裡高利派克最後銷魂痛心的一吻。認識卡拉絲的這段時間裡,阿寶在陶醉中,反覆聽著的詠嘆,覺得自己的成長,有了寂寞的感覺,有一次,提早下班的父親走進房間,默默把唱針撥離旋轉的唱片,父親眉頭皺緊,耐心跟阿寶說,阿寶,表別跟香港阿哥有啥來往,不許再回信,聽到伐。阿寶答應了,但最終,他還是悄悄給哥哥回了信,在信裡,他真誠地對阿哥說,「意大利語言是世界上最好的語言,我原來喜歡女高音劉淑芳,她唱《鴿子》、《寶貝》好聽。我可以寄唱片到香港嗎。」一個月後,阿哥的回信說,「意大利語的基本音素是a, e, i, o, u五個母音;還有清脆明亮的15個輔音、濁音,鼻腔共鳴的鼻音,富有韻味節奏的雙輔音、顫音、鏗鏹的塞擦音。阿寶,你想學意大利語嗎,上海還有私人補習班嗎,淮海路瑞金路口那個綠袋房【檯球房】還在嗎,」

  信沒看完,被父親一把奪過來撕個粉碎,大發雷霆,遠在香港的兒子,已經不是父親的兒子了,而是會引火上身的定時炸彈,十分危險。

  《繁花》寫到1970年代,某一天,已然成人的哥哥,帶著新婚妻子,從香港輾轉回到上海,來尋親,尋找自己分離多年的父母,從未謀面的弟弟。

  「阿寶完全呆了。兩個陌生人,一個穿花襯衫的男人,一個穿花襯衫的女人,房間裡一股香氣。這個時代的人,眼睛看慣藍黑灰,忽然看到花花綠綠的人,眼睛基本來不及注意面孔,所謂眼花落花,或者眼冒金星。阿寶說,這是。花衣裳男人一把抱牢阿寶說,阿寶,我是阿哥呀,我從香港過來,昨天尋到思南路,今朝總算尋到弟弟了。阿寶心裡一熱。阿哥鬆開手,轉身過來介紹,這是我老婆。小阿姨說,阿寶快叫嫂嫂。阿寶點點頭。嫂嫂過來,叫一聲弟弟,跟阿寶攙一攙手。小阿姨旁邊揩眼淚。阿寶說,阿哥,嫂嫂,坐一歇。此刻窗玻璃外面,早已經出現不少鄰居面孔,東看西看。小阿姨說,爸爸姆媽馬上也要轉來了,先坐一歇。多少開心呀,十多年不看見,哪裡認得出來。先吃點糖開水。我去買小菜。夜裡好好教談談講講,天下最親是骨肉,真是作孽。罪過呀.......阿哥說,爸爸看見,要嚇的。外面人講,上歲數的大陸人,膽子小,阿寶先擺好再講。阿寶拉開兩隻抽屜,幾件衣裳,墊底放好,薄子放進一隻舊書包裡。阿哥立起來,拉開窗簾,輕聲說,阿寶要去香港吧。阿寶說,啥。嫂嫂說,其實前幾年,大陸人到香港已經潮翻了,現在嫂嫂可以想辦法。我阿妹已經辦過來。情況好交關了。阿寶說,我不曉得。阿哥說,先辦探親,再想辦法。到了香港,做事體地方多,日裡,到我公司幫忙,夜裡讀一點書,先讀粵語班,再讀點英文,貿易,上海人,最聰明瞭。阿寶不響。接下來,小阿姨買菜轉來了。接下來,是阿寶爸爸趕回來。阿哥,嫂嫂立起來,阿哥說,爸爸。嫂嫂說,爹爹。阿寶爸爸不響。坐下來吃香煙。阿哥說,爸爸身體好吧。阿寶爸爸不響。嫂嫂拿出一盒巧克力糖,兩條三五香煙,幾盒藥。阿寶看藥名,是香港老牌三耳氏跌打紅膽汁,蜆殼胃散,星嘉坡南洋金老虎猛虎十八蛇千里追風油等等。此外,阿哥拿出一隻香港上海匯豐銀行的厚信封。阿寶爸爸說,這是做啥。阿哥說,我也不曉得買點啥,一點銅鈿,爸爸姆媽可以用,爸爸年紀大上去,要多注意身體。阿寶爸爸說,這藥是做啥。阿哥說,外面人講,大陸人全部要勞動,挑河泥,挖防空洞,做磚頭,吃得也不好,因此。阿寶爸爸說,全部拿轉去。阿哥說,啥。小阿姨說,姐夫,做啥啦。阿寶爸爸說,大陸大陸,大陸有啥不好,吃得好穿的好,人人笑咪咪,講這種咸話,我不得不懷疑。阿哥說,我聽不懂。阿寶爸爸說,不要忘記,我以前做的是地下工作,我有警惕。阿哥說,我曉得的。阿寶爸爸冷笑一聲說,得不到詳細情報,啥人會曉得我有胃病,我有風濕,肩胛上有老傷。阿寶說,爸爸。阿寶爸爸說,現在是啥形勢,海外情況是啥,我全部清爽。阿哥說,海外有啥,我自家做自家事體,做貿易,做非洲生意。嫂嫂說,爹爹,香港老百姓,就是搵食艱難,發達也難,不想這種怪事體的。阿寶爸爸說,啥。嫂嫂說,香港這代人,其實是苦的,我當時工作也難尋,看看人家有雪櫃,為啥我家冇呢。阿哥說,是呀,有的人,飲得起幾萬一瓶紅酒。我當時是住板間房,有飯食就行。搵食難,樣樣做,跟車送可樂,油公仔、釘珠仔穿膠花,剪線頭。我香港過房爺,香港叫老竇,我讀初中就過身了,尋份工作,還要鋪頭擔保,我樣樣自家來。我是無產階級。阿寶爸爸說,因為艱難,就去做情報。阿哥說,啥。阿寶爸爸說,多講無啥意思,當時因為工作需要,尋了一個過房爺,人已經到了香港,就是兩條心,兩條道路了,還有啥好講的,已經成為歷史了。現在大家,路歸路,橋歸橋。好吧。阿哥不響。阿寶爸爸拍一拍信封說,裡面有多少。嫂嫂說,5千港紙。阿寶爸爸拉開嫂嫂皮包,拿起檯子上的信封,香煙,藥品等等,一樣一樣,全部裝進去。小阿姨當時手拿一隻飯碗,氣得朝水門汀地上一慣說,姐夫,神經病又發作了是吧。我阿姐還未回來,自家親骨肉還未看到,真是狼心狗肺了,腦子把汽車輪盤軋過。今朝相信吧,我橫豎橫了,我要去尋死,走走看,我是不答應的。大家一嚇,衹有阿寶爸爸,一點無感覺,一樣樣擺好,拉鏈照樣拉好,拎起來,交到嫂嫂手裡說,對不住,兩個人,還是先回去吧。銅鈿,我心領了,拿,我是一樣不會拿的。講是孝敬,也可以,講是經費,也可以。原諒我。阿寶,陪到汽車站去。小阿姨哭起來,躺到地上,兩腳亂蹬說,真是人心活到狗身郎呀,做人絕情絕到這種地步了呀,地藏王菩薩呀。阿哥去拉,說,小阿姨,地上碎碗要劃痛的,快起來呀,我不要緊的,起來呀。阿寶不想,眼淚落到心裡。阿寶爸爸說,阿寶,聽見吧。阿寶不響。阿寶爸爸上去就是一記耳光,說,造反了對吧。死人,快一點,聽到吧。」

  平淡敘述,卻令讀者驚心動魄。文中的阿寶爸爸,因為早年從事特工,這樣的特殊工作特殊的訓練,已經深入骨髓。他的思維和習性,已經完全脫離了平常人倫,他認定任何表面現象背後必然另有陰謀。哪怕是骨肉分離的父子,重逢時,他的本能不是天倫之親,而是特工特有的思維模式,認為在香港的兒子成人後遠道前來認親,必然別有用心,十有八九是個特務,被香港的資本家收買,或者被敵方派來的,來上海搜集情報。而未曾謀面過的兒媳婦從香港帶來的禮物和禮金,則肯定是活動經費。

  大陸有許多特工電視劇,人物原型多是1949年以前的所謂「淪陷區」共產黨員的特工,他們信仰共產主義,為戰勝國民黨,全國人民得解放而奉獻自身,打入國軍內部,努力擔任要職從而竊取情報,從內部瓦解國軍,一般會發展一個女子成為同志與夫妻,共同宣誓為共產主義奮鬥終身,這樣的故事充滿大陸千家萬戶的屏幕,再次教育了人民革命成功幸福生活來之不易,要對中共感恩戴德。

  據金宇澄寫下的關於父親的文章,晚年的金父,對於這種大熱的特務題材的電視劇毫無觀賞興趣,這位當年為中共收集情報而出生入死的前特工,面對偶爾瞄到的電視劇一二鏡頭,只譏諷其道具——冷天裡還穿法蘭絨料子,白皮鞋?或許,1949年以後的遭際,已經令這位曾經的地下特工徹骨地明白,自己年輕時候為之奮鬥的,是一個反人類的虛幻烏托邦,撒旦的騙局,而自己也深受其害。他把國民黨,日本人,共產黨的牢房都蹲過一遍,共黨執政後,他基本上並沒有過上被許諾的正常生活。年富力強的年華,都用來坐牢了,牢裏牢外沒完沒了寫檢查和表忠心,一度在供銷社負責草紙管理,而後,在上海郊區一所技校教書。無數才華,無數心願,全被空拋擲。金父晚年沈迷歷史,常常用放大鏡讀二十四史,作者對此的解釋是,既然他看不見被許諾過的未來,於是便頻頻迴首歷史煙塵中的過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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