锦瑟(捌)

  那些,悠長,纏綿,婉轉千百回依然迤邐纏綿的唱腔,慢悠悠的前朝的時光,她也迷戀戲台上的幕景,湖水藍,桃花粉的湘簾垂下來,白粉牆頭探出三月的花楊柳枝映著白粉牆,遠遠的一影青山,桃花渡口,湖水藍的垂幔佈景,鑼鼓鏗鏘,絲竹管弦,行頭華麗。唱戲的女子,頭上戴著精緻的釵環,青鬱鬱的黑髮,細長的垂絛,桃花面,楊柳腰,長裙拂著庭院裡落花的花磚,閨閣樓上的朱漆地板。在古典的時光裡,忠和義,恩與情,都是厚重的,純粹的。彼此以命交付。在古典的時光裡,無論怎樣的一種愛,都是行得通的。桃花樹下的少女,看一眼前來討水喝的書生,便可以為這一面,彼此相思至死。王寶釧可以為一個遠征的男人,苦守寒窯十八年;風塵之中的蘇三,將所有的積蓄送給上京趕考的書生,長天夜空下拜神明,約好百年誓盟,在那山長水闊人海茫茫的朝代裡,一走開,便多少年也看不見那個人,是渺茫的誓盟,然而,她和他都信守,因為誓言是真的,在一生的生命裡是永久有效的。她再見到他時,是犯案的命婦跪在朝廷官人的公審堂上,然而他救下了她,娶她回家,生死相守。

  這樣的故事裡,她都看見母親的影子,她母親的守寡,對愛人的從一而終,念念不忘,都是古典裡戲劇裡的,她理解到了自己的母親,從母親理解到所有的女子,一生一世,一個人愛另一個人,一個女子許嫁一個男子,地老天荒,矢志不渝不更改。從遠古到如今,千秋萬代,都從她的心裡,亂雲飛渡過。那些山長水闊的佈景,楊柳枝映著白粉牆,簷頭人家,遙遙的一帶青山隱隱,流水迢迢,桃花渡口多少聚散。從前的情感,是生命裡最恆久最綿長的。其間,有恩,有義,有怨,有苦,卻從不質疑,所有的守候到底值得不值得……那些慢悠悠的前朝的時光,悠長,婉轉,迤邐纏綿的唱腔,多少年一徑這樣唱著,流傳下來,無論盛事還是亂世。所有的故事都歷經艱辛磨難,然而,在故事的結尾,都是天理昭昭的,所有的善和惡,癡心和負心,都有其結果。

  朱錦迷上了戲劇。秦腔,梆子戲的天高地遠,黃土高原,西風鴻雁,城樓上打更鼓,有人一聲喊起來,聲送千里,卻是擲地有聲的凜冽和深情;黃梅戲,越劇的嬌媚熱鬧,是桃紅柳綠,煙火生計,細水長流,豆棚瓜架,兒女情長;京劇的鑼鼓鏗鏘,華麗行頭,以槳示船,以鞭示馬,一個招式間便是千山萬水。家國天下,江山如畫,多少豪情多少英雄與好漢;昆曲的庭院深深,春深似海。

  還有,與這美雅,華麗的戲劇相對比的,是這現實裡的生旦淨末丑。老師們個個都會吹拉彈唱,身法了得,然而一個個都油漬麻花的,有著市井小民的精明。有一個唱花臉的,朱錦每每見到他,總是早自習後,騎一輛自行車拐向家屬區,車筐裡堆著從菜市場精心挑選回來的菜餚水果,車龍頭上掛著一副蹄膀,很是經濟會過的樣子。尋常的時候,則是捧著一隻套著竹絡子的罐頭瓶子,那裡頭的茶叶和積纍的茶垢,看起來和他的年紀一般大。那只茶缸和主人總是出現在門房,那裡總有一盤對弈的象棋,不分晨昏無論春秋。然而,上了台,竟然也演得來楚霸王,左眼畫了濤字眉,拖著一條槍,苦楚地攤開手,無能救那倒在他腳下的虞姬的命。那啊呀呀的苦楚,唱起來繞樑遊走,都是他悲愴又豪氣的唱腔在迴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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