锦瑟(玖)

  朱錦看著這些,又是著迷,又是嫌棄。人都活在戲裡多好,青山窈窕,水邊開著桃花,佈景那麼華麗,人全都那麼漂亮,且情深意重。現實何其鄙陋,眼前這些人,這些長長方方的水泥盒樓房,樓房外貼著莫名其妙的方條瓷磚,還有藍色玻璃,都是集體審美貧乏的結果,爬了多少青藤和薔薇牆,也掩飾不了那鄙陋底氣。四處亂蓬蓬的灌木,雜樹,遲早要塌台的老舞台,由於管理不善和窮,學校裡所有的設施都是失靈的,電燈終年有一半是壞的,水龍頭一律擰不緊,更衣室的抽屜和插銷關不牢,教室和宿舍都散發著一股拖把的濕氣,食堂則散發泔水的餿味。校長辦公室終年有一群來討帳的老病纏身的退休老職工,從醫療費到公交卡,若是能讓公家開銷的,一定要努力實踐到底行不行。年輕老師也為著什麼由頭,前去理論,輪到自己上課了,面不改色地回來教學生,招式不對的還要打和罵,不可謂不敬業,打發完課時,又前去校長室繼續陳情,心平氣和,軟磨硬廝直到達到目的。這學校也沒什麼森嚴的人際界限的,好事的學生時常好心地關心老師,校長那個老禿瓢,貪下去的錢有沒有吐出來一點?集資的房子到底建不建?是他死了才放手建嗎?師生之間彼此同情,莫不和氣。打招呼,永遠都在關心吃了嗎?吃什麼呀?去吃點啥。食堂的菜譜,麵點阿姨擅長的鍋貼,蔥油餅,蘿蔔絲餅,也有群策群力的擁護,在師生們看來,一切都可以湊和,可以含糊與將就,若是麵點阿姨的蒸小籠包失去了火候,那可是天大的一樁事體!小籠包難吃——天理難容。總之,這個戲校始終有著一種俗世過日子的熱鬧和愴俗,所有的人都那麼口齒伶俐,能說會道,長袖善舞,還講究吃穿和行頭。他們對現實形式,都具備一種消解的戲謔,簡直是和現世唱反調的,什麼嚴肅到了這裡,都是個滑稽。再是認真和嚴肅的題目,到了梨園行的人那裡,都染上了戲謔。落在朱錦眼裡,她尚且看不懂,那種戲謔和消解意義後頭的,小市民的清醒和自保。她衹是看不明白,又被吸引,目不轉睛地看,看的時候,又嫌惡得不行。那些——穿著戲服畫著妝的武行,明明在台上剛剛上了梁山,痛失了家國,下了場,立即火速地吸上了煙,武生,漁夫湊在一起。還有頭上勒著束巾,吊著眉稍的旦角,什麼都不耽誤她嘴裡含著話梅糖,也不耽誤嗑瓜子, 對買東西打折扣的熱衷。雖然上臺後,他們都情深意重,一開腔,便是蕩氣回腸。朱錦愈是對戲上了心,入了迷,愈是嫌惡著這些,每日裡的靜默裡,全是她對這學校的橫眉冷對,怒髮衝冠的嫌惡。

  學校的生活,由課堂、練功房、食堂、宿舍,四點連成規律的一線,到哪兒都是集體生活。到處都是人,周圍一下子冒出那麼多旗鼓相當的同齡人,個個都尖口尖嘴,眼明心亮。有心氣有個性的。朱錦和同宿舍的女生始終沒熟悉起來,她一來便自己選擇了住上鋪,為的是清淨。最初不熟,是她的羞澀自閉,不開口和人攀談的,又時時刻刻惦記著去練功房練雲手練單山膀雙山膀,等到回過神來,自己已經落了單。女孩子們總是喜歡結伴而行,同進同出,一起上課一起練功就不必說了,連去食堂去打瓶開水都是成群結隊的。夜晚的懇談會,女孩子們分享著零食,八卦著閑話,劃策些小秘密小鬧劇,打鈴熄燈也不妨礙她們的興致,從嘴裡吐出的瓜子皮和閑話,把地板都要埋起來,嘈雜如同街頭一隻老茶館,又庸俗又毫無用途的。如同她母親蔑視的小城裡那些打麻將扯是非的婦女一樣,朱錦也打心裡厭煩這些嗑瓜子的女生,她們常常花一晚上的時間,討論瓜子和花生小籠包,電視劇和明星八卦,講得手舞足蹈,聲情並茂。朱錦躺在上鋪,又睡不住又無話可說,忍不住用衣服把頭包起來。然而並得不到清淨,她在上鋪上煩躁地翻來翻去,只覺得自己已經被瓜子皮和八卦給埋起來了——她從來沒有和這麼多的女生,且是饒舌多話的女生,一起住過,而且躲都躲不掉的朝夕相處,同食同宿,走到哪兒都是她們的臉,還有她們的聲音,聒噪又沒有營業的,偏偏還個個都嗓門尖。她覺得自己攤上的,實在是一種很不幸運,被惡意捉弄的命運,她和她母親,都是最不喜歡張嘴講廢話的人,然而,偏偏她們的營生都是在最饒舌的女人堆裡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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