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個人的房間

  張愛玲曾經說過,現代都市,熬夜寫稿的人才是夜半看月亮最多的人。一個個長長的夜晚,一宿一宿,自天黑熬到天明。时常地,为了皮肤、发质,以及一个规矩的人应持有的品德。每逢夜半,便将自己強按在枕上,反反复复地睡,二三个时辰过去,依然神智清明,雙目炯炯。于是,魚躍起身,拧亮台灯,烧水泡茶,打開一本書的心情,簡直是喜笑顏開的。许多個夜晚如此反复,後來,也就放棄了自己對自己的訓誡,以及做一個更合規範的人的自我期許。

  清本溯源,也許,是這樣的長年與世隔絕的幽閉中,令我在內心,成为一个隔世的古人,精通著那些故紙堆中,精緻而無用的東西、小小的逸樂細節,鲈鱼和莼菜,三月的桃花,秋水邊的蘆葦,白露气候里落在地面上的霜,霜風夜月裡飛過的候鳥,青桐薄雪,臘梅綻香……听风呼啸,看书,剥坚果,核桃、松子、银杏。深夜,沏红茶,滚烫的杯子里,搁许多许多的糖,那些漫长的冬夜,喝澄红和暖的红茶,犹如一只红泥小火炉。一杯在手——厚实的句子,有效的生存经验。人生是需要一杯在手的,在光阴和剧烈的生存情节之中,需要一种调和。微醺的柔软,薄醉的放恣,不在意。

  喝茶一事,我是彻头彻尾的瘾君子,毫无风雅姿态,整日如作牛马饮。晨起,慵懒拖沓,四肢乏趣,待沏来一壶茶,拽过一本书,靠在枕上,悠悠然,一杯接着一杯,渴了一夜似的喝。磨蹭良久,方觉得醒来了。讀舊小說,有癮好的人是不會離家太遠,離家太久的,而我這樣,有茶癮,有書癖的人,實在是不適合離家的,因為,出門在外,實在是太不方便的一樁事,因為要更改日常生活細節——那實在是不行的。魚與熊掌不可兼得,那只好放棄行萬里路,放棄那路上的好山水,好風日了。有过一套图文版的《徐霞客游记》,读了一些,竟然不喜欢,因为,那个出门漫游名山大川的人,要吃很多很多的苦头,天晴湿雨,所到之处,且无论眼前的山水如何壮阔,山头的云烟袅绕如何婀娜,他所急的總是要埋灶做饭,叩门投宿,生火的山柴,总是湿漉漉的——我不乐意那样苦的旅途,辛苦的,风雨兼程的,充滿未知的。神遊八方,出門上路,於我是全然沒有誘惑的,還沒有出門,我就已經很想家了。

  那些出門遠走的書,總是對我有一種剮蹭式的傷害。為何我如此恐懼流浪?恐懼出門上路,恐懼遠方和長路?也只是因為,我的疲憊,原是一個身在路途中的旅人,對於道路的疲憊。我所寄身的這間小屋,原本也只是一程驛站,只是一期一會,再會無期。我原也是在去遠方的途中罷了。

  “雪夜闭门读禁书”,我中意这一帧小画的意境,它是大雪落在竹叶、梅枝上,是白的窗纸映着红融融的灯火,兽头铜炭炉内燃烧的精炭,散发着干燥的和煦的烟,窗里住着一个读书人。

  《红楼梦》,平常地读,搁在餐桌上,吃饭时随手翻开一页,无须辩认,就可径直读下去,象走一条走熟了的路,遇见每一个熟悉的人,心里喜欢,或不喜欢,然而,她們總是在的。我要她們都在。熟知大观园里,蔷薇、荷花、湘妃竹和雪的讯息。翻得太多,书扉已脱了线,每一回打开,轻微的揪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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