樓下
我家楼下,住着一对恋人,美丽的日本女孩,和一个法国男子。都是学汉语的留学生吧.在中国北京,异国相恋,会怎样的结果呢?有没有邀请对方去自己的家乡的打算呢?那一对妙人儿刚刚搬来时,邀请了许多朋友开派对,电子音乐里强劲的鼓点在我耳边敲击整夜,人声嗡嗡,一千支雪茄的烟顺着窗飘上来,我感觉房子仿佛成了从他家烟熏火燎地伸在夜空中的烟囱。我愤愤起身,披着黑色长风衣,宛若巫婆,只差一支扫帚,下楼敲门,横眉竖目,待要兴师问罪。悦耳地开门声,但见满眼的世界友好的面孔,黑人白人亚裔人,一律天真好奇地,满目夜醉地望着我。眼见得寡不敌众。我一言不发地扭头,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。
常常在下午,我坐在阳台上,听见他们的房间里流泻出的音乐,他们听中国的民间音乐,《春江花月夜》,《关山越》.那个法国人坐在阳台上打鼓,柔和的鼓点声,单调地,久久地,拍打。很符合那个男人,慵懒,多情的模样。在中国华北,干燥的阳光下,盘腿而坐,怀抱着一种东方的乐器,双手交替,怕打着生涩的鼓点,会有一些回忆么?远隔重洋的往事,轻轻地踏着鼓点而来……
一回,夜黑,他们敲门求助,向我询问电表在哪里,说,他们的公寓里头停电了.俩人站在门口,那个女孩手里怯怯地执着一只电筒,光脚套着一双男人的大大的牛皮拖鞋,依偎在他臂下。我指点他们前去.听着他们不自觉地说着各自的母语,近似独自发愁的嘀咕.而后,彼此都用简单的汉语,互相安慰道,不要着急,不要着急。那个法国人是高大的一个,身边吊着日本情人的薄薄的影子,她为他打着手电,在昏暗的楼道里,黄黄的一束微弱的光——这样的相依为命,让人动情,并不至热泪盈眶。可是,微疼地,喜欢。
楼下的深夜里,常常经过一群一群喧哗的男孩女孩,他们吆喝,唱歌,喝了很多的酒。拥有满当当的青春,对生活咧开嘴笑,或者怒,都可得到快乐。呼啸的机车在夜色里窜过,令人在睡梦里也皱紧了眉,幸亏,迅即地去了。
一个大雪夜,是夜半了,楼下,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正在进行告别。那个女孩,是住在我家楼上的韩国留学生,常常哭丧着脸,到处寻找她的小猫。她的小白猫,总是在寂静的下午,越窗而去,阳光照着绿茸茸的青草坪,它和一群猫们,欢乐邂逅。
那个女孩子,常常在黄昏敲开我家的门,睁着一双期待的大眼睛,用手指在空气里遣词造句地帮忙,照例地哭丧着脸,问:“你看见我的小猫吗?”
此时,我撩开窗帘,雪纷纷的,飘落在草坪上。
“多谢你,送我回家。”
“是我该做的。你喝醉了嘛。”那个男孩,羞涩,惆怅。
他们,应该是第一次遇见吧,语音里皆带着缠绵的微醺,就在街边的小酒吧里,两个人,年轻的少男,少女,孤独的看雪的人。便自然地,坐在一起。喝酒,说话。他们会说起的,有,故乡,爸爸妈妈,在异乡的心情,看过的电影,喜欢的人。说了半个夜,想不起问对方的名字。
“也许明天醒来,你就不记得我了。呵呵。”
“会记得,你的家乡,在东北——”
“哈哈,在黑龙江省。”他提醒。
“我记着的。那里,很高很高的雪。”
那男孩笑起来。“那么,再见吧!”
“再见!”女孩温柔地说。
然而,并没有再见,他们又站了一会儿,微笑地,脸冻得通红,眸子晶亮晶亮。雪花落在睫毛上,彼此注视着,站在雪地里。风吹着楼门,咣咣地大力来回弹开,拟人化地扫兴。他们的身上,渐渐落满薄薄的一层雪。然而,楼上的我,一个夜半窃听者,却着急起来。不再说点什么?没有下文了么?
他们没再说话,雪潇潇地落,那女孩终归上楼来了,男孩在雪里走远了。他去往哪里呢?他是谁呢?今夜么會失眠麼?他們會再相遇嗎?……我构思了一会儿,悻悻拉上了窗帘——這世界,真叫人操心啊。
雪花飘落,覆盖了2002年的一個冬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