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只有1990年代的《繁花》(壹)
《繁花》終於開播啦!這幾天在各種社交媒體,看見我的各路女友,在上海的,在紐約的,在深圳的,都在看《繁花》電視劇。我自己也不例外哈。作為資深原著書迷,記得《繁花》出版時,我在上海出去見朋友,常常被人揪住了以質問的語氣拷問:《繁花》讀了吧?
聽到我斷然回答:沒有呀!
朋友就很怒其不爭,你必須去讀!趕緊去買書!你不買我就送給你讀。
我聽了感覺唯唯諾諾頓首:好好好,我一定讀,你這就去買。
《繁花》讓人們在裡頭看到了一段磅礡而細膩的,又有切膚體己的上海,時間跨度從1949年前後一直到1990年代改革開放時期。出版成書時,以實力紅遍華語文學。一時洛陽紙貴,十分暢銷。套用學者夏志清先生讚美張愛玲作品的腔調:我們的華語文學可以一路從《詩經》讀到《金鎖記》——有了《繁花》,海派文學似錦繁華,人們可從《海上花》等清末小說一路讀下來,讀到《繁花》,1949以後的上海,風雲變幻,悲歡離合,跌宕起伏,歷歷在目。
那麼這本書,的確,是我讀到的最好的海派文學。直到今日,我還會隨手拿起boox,讀一段繁花,就像我們去讀很多的古典小說,不為求知慾,只是因為親切,美好,家常的閱讀感受。所以,這裡我想談一談,電視劇裡沒有演的繁花。
電視劇《繁花》擷取的是1992年前後的這個時間段的上海,講的是股票,外貿,從政府拿到批文等等。而《繁花》原著裡,有很多的篇幅講到的是左翼革命青年們雲集的上海灘,搞情報,組織接頭,進步青年坐日本人的牢,坐國民黨的牢,1949年之後,本以為革命勝利,昔日的青年們功不可沒,然而,接踵而來的系列運動,針對地下黨情報系統清洗的「潘漢年案」,這一幕自然是完全沒有觸及的。因為生活裡有原型的關係,《繁花》中男主角阿寶的兒時經歷,以及阿寶父親坐牢的故事,作者寫起來格外地信手拈來,素材繁多,驚世駭俗,讀來常有後脊冷汗潺潺之感。
《繁花》原著裡,寶總,阿寶的爸爸認為,只有資產階級出身的人,是真正的革命者,先於上海活動,後去蘇北根據地受訓,然後回上海,歷經沉浮,等上海解放,高興幾年,立刻審查關押,兩年後釋放,剝奪一切待遇,安排到雜貨公司做會計。
阿寶有個親生哥哥,是父母當年在香港收集情報時,生下來的骨肉,因為革命工作輾轉不定,這個嬰兒便被父母送給香港本地人,被過房爺養大。1949之後,很快就閉關鎖國,父親好日子沒過多久,也很快被從中共利益集團驅逐出去,定性為反黨反革命份子,在香港有一個兒子,這更加使得他歷史背景複雜,驚若寒蟬。於是,他禁止阿寶和兄長聯絡。
書中說:哥哥的照片,確實經常給阿寶時光停滯之感,在這個家裡,哥哥一直是這樣掛著,留在陌生的過去,父母跟他很少聯繫。1962年,哥哥在香港讀大學。給阿寶寄來一張卡拉絲的歌劇唱片,這是當時世界最紅的美聲女高音,另附有一份有關卡拉絲演唱的香港剪報。
認識卡拉絲的這段時間裡,阿寶在陶醉中,反覆聽著的詠嘆,覺得自己的成長,有了寂寞的感覺,有一次,提早下班的父親走進房間,默默把唱針撥離旋轉的唱片,父親眉頭皺緊,耐心跟阿寶說,阿寶,別跟香港阿哥有啥來往,不許再回信,聽到伐。阿寶答應了,但最終,他還是悄悄給哥哥回了信,在信裡,他真誠地對阿哥說:意大利語言是世界上最好的語言。
一個月後,阿哥的回信說跟阿寶討論意大利語的基本音素,清脆明亮的15個輔音、濁音,鼻腔共鳴的鼻音,富有韻味節奏的雙輔音、顫音、鏗鏹的塞擦音等等。阿寶,你想學意大利語嗎,上海還有私人補習班嗎,淮海路瑞金路口那個綠袋房【檯球房】還在嗎?
信沒看完,被父親一把奪過來撕個粉碎,大發雷霆,罰阿寶抄毛選。至於遠在香港的兒子,已經不是父親的兒子了,而是資本主義社會的毒草,又是會引火上身的定時炸彈,對於父親的處境而言,十分危險。
《繁花》寫到1970年代,某一天,已然成人的哥哥,帶著新婚妻子,從香港輾轉回到上海,來尋親,尋找自己分離多年的父母,從未謀面的弟弟。
從阿寶的眼裡看出去,是兩個陌生人,一個穿花襯衫的男人,一個穿花襯衫的女人,房間裡一股香氣。這個時代的人,眼睛看慣藍黑灰,忽然看到花花綠綠的人,眼睛基本來不及注意面孔,所謂眼花落花,或者眼冒金星。
花衣裳男人一把抱牢阿寶說,阿寶,我是阿哥呀,我從香港過來,昨天尋到思南路,今朝總算尋到弟弟了。阿寶心裡一熱。
阿哥鬆開手,轉身過來介紹,這是我老婆。小阿姨說,阿寶快叫嫂嫂。阿寶點點頭。嫂嫂過來,叫一聲弟弟,跟阿寶攙一攙手。
阿哥立起來,拉開窗簾,輕聲說,阿寶要去香港吧。先辦探親,再想辦法。到了香港,做事體地方多,日裡,到我公司幫忙,夜裡讀一點書,先讀粵語班,再讀點英文,貿易,上海人,最聰明瞭。
阿寶不響。接下來,小阿姨買菜轉來了。接下來,是阿寶爸爸趕回來。阿哥,嫂嫂立起來,阿哥說,爸爸。嫂嫂說,爹爹。阿寶爸爸不響。坐下來吃香煙。阿哥說,爸爸身體好吧。阿寶爸爸不響。
嫂嫂拿出一盒巧克力糖,兩條三五香煙,幾盒藥。阿寶看藥名,是香港老牌三耳氏跌打紅膽汁,蜆殼胃散,星嘉坡南洋金老虎千里追風油等等。然後,令我讀來觸目心驚的一幕出現了。阿哥拿出一隻香港上海匯豐銀行的厚信封,阿寶爸爸說,這是做啥。
阿哥說,我也不曉得買點啥,一點銅鈿,爸爸姆媽可以用,爸爸年紀大上去,要多注意身體。
阿寶爸爸說,這藥是做啥。
阿哥說,外面人講,大陸人全部要勞動,挑河泥,挖防空洞,做磚頭,吃得也不好,因此。
阿寶爸爸說,全部拿轉去。阿哥說,啥?
阿寶爸爸說,大陸大陸,大陸有啥不好,吃得好穿的好,人人笑咪咪,講這種咸話,我不得不懷疑。
阿哥說,我聽不懂。
阿寶爸爸說,不要忘記,我以前做的是地下工作,我有警惕。
阿哥說,我曉得的。
阿寶爸爸冷笑一聲說,得不到詳細情報,啥人會曉得我有胃病,我有風濕,肩胛上有老傷?
阿寶聽了,趕緊阻止地叫一聲,爸爸。
阿寶爸爸說,現在是啥形勢,海外情況是啥,我全部清爽。
阿哥說,我香港過房爺,香港叫老竇,我讀初中就過身了,尋份工作,還要鋪頭擔保,我樣樣自家來。我是無產階級。
阿寶爸爸說,因為艱難,就去做情報。阿哥說,啥?
阿寶爸爸說,多講無啥意思,當時因為工作需要,尋了一個過房爺,人已經到了香港,就是兩條心,兩條道路了,還有啥好講的,已經成為歷史了。現在大家,路歸路,橋歸橋。好吧。阿哥不響。
阿寶爸爸拍一拍信封說,裡面有多少。
嫂嫂說,五千港紙。
阿寶爸爸拉開嫂嫂皮包,拿起檯子上的信封,香煙,藥品等等,一樣一樣,全部裝進去。一樣樣擺好,拉鏈照樣拉好,拎起來,交到嫂嫂手裡說,對不住,兩個人,還是先回去吧。銅鈿,我心領了,拿,我是一樣不會拿的。講是孝敬,也可以,講是經費,也可以。原諒我。阿寶,陪到汽車站去。
阿寶不響,眼淚落到心裡。阿寶爸爸說,阿寶,聽見吧。阿寶不響。
阿寶爸爸上去就是一記耳光,說,造反了對吧。死人,快一點,聽到吧。
平淡敘述,卻令讀者驚心動魄。文中的阿寶爸爸,因為早年從事特工,這樣的特殊工作特殊的訓練,已經深入骨髓。他的思維和習性,已經完全脫離了平常人倫,他認定任何表面現象背後必然另有陰謀。哪怕是骨肉分離的父子,重逢時,他的本能不是天倫之親,而是特工特有的思維模式,認為在香港的兒子成人後遠道前來認親,必然別有用心,十有八九是個特務,被香港的資本家收買,或者被敵方派來的,來上海搜集情報。而未曾謀面過的兒媳婦從香港帶來的禮物和禮金,則肯定是活動經費。 而為他買的治療老傷的膏藥,也自然是特工做足了情報後的結果。
這樣的骨肉親情,人情倫理的變異,也是革命的產物之一。這呢,也是電視劇《繁花》裡,寶總的港商身份的來歷,電視劇不曾提及這樣的人間慘劇,就如同幫阿寶打理公司的老爺叔,重迴和平飯店,不過淡淡一句「這裡曾是我的長包房」,中間多少過往,都成了不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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