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中共棄用的上海老爺叔《繁花》(贰)

  阿寶爸爸這個人物。在一系列的文革運動結束後,恢復了身份和自由的阿寶爸爸,去見了當年的一位地下黨的負責人,那個人自從1949之後就在坐牢,在牢房裡關了三十多年。這樣充滿了時代背景的人物,也是電視劇不曾涉及的。

  秋天一個傍晚,阿寶爸爸從外面回來,悶悶不樂。

  阿寶娘說,見到歐陽先生了?

  阿寶爸爸說,嗯。

  阿寶娘說,情況還好吧。阿寶爸爸不響。

  阿寶娘說,歐陽先生是殘疾了,還是癡呆了?

  阿寶爸爸說,走進銅仁路上海咖啡館,我就一嚇,看見一個怪人,等於棺材裡爬出來的殭屍。等於一件出土文物,約我去見面。一口四十年代上海腔,開口就是,兄弟我,兄弟我,兄弟我,已經出來了,回來了。原來歐陽先生不看書,不許讀報,在牢裡也不許參加政治學習,就在這樣真空的環境裡,已經關了廿幾年,現在放出來,樣子古怪,根本不懂市面。而且這位老上級總以為,上海現在剛剛解放,現在是1950年,談來談去,重點還談情報工作。幾隻舊皮箱,一樣鎖了廿幾年,落實政策,開了封條,原物發還,鎖已經銹壞,箱子裡的老式行頭,先生拖出來就穿了,老糊塗了,腳上還是過去的香檳皮鞋,一身西裝是1943年的款式,香煙灰派力司料子,三粒紐式樣,老規矩,胸袋露出發黃手帕,內袋裡一副金絲邊眼鏡,同樣放了廿幾年,老眼昏花,七老八十的人了,戴四十歲平光眼鏡,箱子裡的所有衣裳,褲子,帽子,陳年水漬,渾身皺褶,照樣拖出來,穿戴了出門,走進咖啡館。端起咖啡杯,照樣斯文相,當年派頭,談政治形勢,1945年形勢,1949年形勢。一提到具體細節,先生是老習慣,慢慢貼近咬耳朵,聲音像蚊子叫,嗡嗡嗡,塞塞率率,我以前見先生,聲音同樣輕,同樣交流方式。但我現在,已經聽不慣了,講的大部分,就是我多年申訴材料裡給上級看的內容,我已經寫了幾百遍,毫無興趣,唉,真是難為了先生,應該講,變的人是我,先生還是過去脾氣,我已習慣悶頭寫材料,獨自悶想,根本不習慣開口談論了,後來,先生岔開話題,提到另外幾種,最複雜的背景細節,我心裡一沉,先生當年經手的內容,不曉得比我深多少倍,責任重多少倍,一肚皮的陳年宿古董,三角四角情報交易,牽涉到敏感事件,敏感人物,先生隨便講,隨便提,我表面麻木,心驚肉跳,先生的記性,特別清爽,也經常混亂,因為是老了,長年不接觸政治,不參加學習,完全過時了,像一個老糊塗,其中只有小部分內容,現在可以公開談,大部分內容,即使到了將來,恐怕一個字也不能談,一百年以後也不能談,有的內容,我心知肚明,有的內容,我根本是兩眼翻白,有的內容,可能先生講錯了對象,有的呢,是我記錯了對象,唉,這次碰面,一言難盡。

  阿寶爸爸說,我對先生講了,老領導,還是面對現實,要記得,現在不是1949年了,不需要接頭了,現在是社會主義了,大家已經老了,根本不做這種情報,早已經收攤了,懂了吧,完全結束了,已經打烊了,懂吧,打烊懂吧。先生靠近我,還是輕聲輕氣,嗡嗡嗡,停不下來。我對先生講,上海巴黎大戲院,現在有吧,記得咖啡館吧,移動霓虹招牌,現在有吧,「小沙利文」呢,麥歇安王,麥歇安李,麥歇安劉呢,JOB煙盤還有吧,高加索錫箔香煙,紅錫包皮,白錫包皮,鐵罐裝茄力剋香煙,還有吧,看得見長衫,槍駁領雙排紐西裝,男女斯文相吧。先生不響。我講,此地,現在是銅仁路南京西路,不是DDS,記得DDS吧。先生講,霞飛路聖母院路,還是金神父路,樓下有吃角子老虎機,二樓坐滿人,一面講張,聽見樓下老虎機聲音。我講,先生,這是「文藝復興」咖啡館,DDS有兩家,一是南京路,一是霞飛路漁陽裡附近。先生說,想起來了,「文藝復興」對面,白俄《柴拉報》社,情報生意老巢。我講,是呀,亞爾培路曉得吧,現在叫陝西南路。先生笑笑講,這條路有一家「巴賽龍那」咖啡館。我講,嗯,西班牙人開的。先生講,是呀,面對「回力球場」,複雜,出出進進,各等各樣人,只能憑感覺。阿寶講,啥。阿寶爸爸說,身份到底是白俄,還是赤俄,蘇格蘭,親日分子,長住法國,又是德國間諜,混到上海,做了日本間諜。阿寶不響。阿寶爸爸說,我講「巴賽龍那」,有名的護照交易所。

  先生湊近來講,是呀是呀。我講,先生,不要多講了,現在,全部,通通,關了門了,巴賽龍那,DDS,早就打烊了,幾十年前就結束了,外國赤佬,全部滾蛋了,打烊懂吧,就是不做生意了,不賣咖啡了,全部回去困覺了,懂了吧。先生不響。我講,現在,聽得懂吧,現在就是現在,不是以前,此地不是以前,明白了吧,只剩兩個人了,一個是先生,一個是我。

  先生講,懂的,完全明白的,1940年,北四川路日本憲兵司令部,還記得吧,監外一個日本兵,日本小青年,走來走去,嘴裡一直唱《伏爾加船夫曲》,記得吧。我講,哪裡會忘記,日本學生兵,唱俄文原版,以前我一直想不通,日本兵懂俄文,唱共產蘇聯歌,但先生呀,這句閑話,已經過去幾十年了,此地,是現在了,現在懂不懂,現在,先生可以大大方方,講得響一點,響一點可以吧。先生兩面看了看,響了一兩句,又是輕幽幽,輕下去,輕下去,肩膀靠過來,湊近我耳朵,我腦子完全發脹了,昕到最後,已經聽不出先生到底講了啥,有啥要緊的細節,需要反覆跟我講,我等於,也已經癡呆了。

  阿寶娘感慨說,三十年前,先生呼風喚雨,多少斯文英俊的男人,多少有派頭。阿寶爸爸不響。

  阿寶娘說,無論如何,總算落實了政策,總比前幾年好。

  阿寶爸爸說,是呀,基本情況,還算好,定了級別,如果上面通知開會,就派車子來接,但先生走進大會場,根本不認得任何人了,以後,也就不去了。

  阿寶爸爸說,一路走回來,心情不好,也只能想想,當年跟先生走麥城,關進北四川路,日本憲兵司令部,管理相當仔細,我一直記得,先生穿了囚衣,經過我的監室,清清爽爽,真是好相貌。   

  這就是《繁花》原著的迷人之處,在我作為讀者的閱讀感受,是提供了一個個鮮活的,形態各異的人物標本,通過這樣的標本的職業,思想和言行,還原了特工們所處的風雲詭譎的時代,中共地下黨員,在上海搞情報,也是我們司空見慣的電視劇的劇情。然而,阿寶爸爸的老上級,被關進中共的監獄裡,與世隔絕關了二十幾年,出來之後還以為自己只被關了一年。用1949年以前地下黨的語言,試圖和人溝通,然而,在1949年之後各類運動中被鬥的阿寶爸爸,已經接不上話了。這個地下特工,在世上已經找不到可以接頭的人,也找不到組織了。這樣的命運感,大概,是電視劇所承載不了的。



本文視頻鏈接:https://youtu.be/A1v2hZr3ygA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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