讀《西遊記》之八戒的紅塵心(叁)
有一回,悟空叫八戒問路,只見前方煙樹下三五戶人家,水井邊幾個婦人在洗衣衫,他眼見著那幾個平常婦人並無一點姿色,鬏髻也不時興,便毫不害羞,擺首擺臂上前去,伸長了嘴巴,直直地招呼道:「噯!妖怪!」
那幾個婦人頓時惱了,不等他開口問路,齊齊趕上來,給了他一頓棒椎。他垂頭喪氣地回去,怨師兄時刻不忘害他,問個路都會被婦女們群毆了一頓。卻說闖禍精孫行者,作為取經路上的情節擔當者,此時反諄諄教導他道:溫柔去得天下,剛強寸步難行啊。你若見那鬏髻時興的,便是少女。需要禮讓。這鬏髻不時興的,半老面皮的,是要叫大嫂的呵。我讀到此處,哈哈哈哈笑倒,將這番教誨看了又看——如此良善,如此溫馨體貼的生活經驗,你真是不曉得這潑天孫悟空是打哪裡得來的。不過,雖然教誨如此貼心,大師兄每一回對呆子的捉弄,倒都是存了心的。總之,他們之間有個生態平衡:唐僧嘮叨悟空,悟空戲弄八戒,八戒呢,他在唐僧面前的挑撥和吿狀,總能起到激發唐僧念一圈緊箍咒,末了達到孫悟空抱頭求饒的效果,相當解恨。話說這三個徒弟,唐僧是最最憐惜八戒的,很少令他探路冒險,求齋要飯,每每聽他的挑撥,將那孫悟空驅走一回又一回,緊箍咒更是張口念了一遍又一遍。而八戒呢,先是慫恿著唐僧趕走了悟空,悟空走後,每每遇事,他嚷嚷地說出來的餿主意:「我看還是散夥罷!大家散夥了乾淨!反正大師兄已經回他的花果山去了。我們不如尋個集市,把這白馬賣了,行李當了,沙僧呢,你依然迴流沙河吃人度日罷,我回高老莊,依然好端端做我的上門女婿。那翠蘭小姐,我囑了她莫要嫁人的。」
主意自然是餿主意,不足讓人心服,然而,我讀到這裡,每每為這「吃人度日」的主意而絕倒,這麽血腥的勾當,他竟然說得如此心平氣和,平常口吻,彷彿吃人過日子,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一樁事。天覆地載,無數的生靈中,大抵真的有視人類如草芥的一種生物吧?八戒是真正的,榮枯不驚、木知木覺的一個人,他是天蓬元帥做得,高老莊的莊稼漢子也做得。為戲弄嫦娥,遭貶下天界,墮入凡塵人間,對高老莊的三小姐翠蘭,照樣地唸唸於心,西去路上一刻不曾忘懷,想著修佛不成,回頭也還有尋常夫妻的人倫之樂——這日子到底是不壞的,怎麼樣,前方都還有個盼頭,見不到佛祖,回不到天界,取不來真經,也還是能活下去的,高老莊和翠蘭小姐,也是他的退路,雖然,丈人很嫌棄他,翠蘭小姐,同樣也很嫌棄他。他從來意識不到:自己的處境,流落的際遇,是多麼的不堪。他是從來不傷懷的一個人,西行路上,每一處煙火生息的房舍,每一桌茶熱飯香的筵席,每一個施齋人的作揖微笑,都叫他歡喜,叫他不捨得就此辭去,他與這混沌的人世,可萬生萬世地糾纏下去。
書中,八戒做小服低說實話的兩回,真是八百里紅騰騰的火焰山上開出一池白蓮花,要有多溫柔便多溫柔,有多可憐便多叫人憐。一回是他委屈告訴道:「我知道師父素來疼我護我,是為憐我蠢笨。」——這長耳突唇,頓頓愁餓,餐餐愁饑的魯莽人,陡然說出這樣醒人事的肺腑之言,真正叫人聞之傷肺腑。另一回是路過隱霧山,唐僧叫一個老怪抓了去。這妖怪根據前面一路吃唐僧肉未遂的妖怪們的失敗經驗,總結出要速戰速決,現抓現殺——將和尚擄進洞後,旋即自洞口拋出了個新鮮的頭顱,對那找來要人的三徒弟,本著江湖規則,凜然道,好歹大家都是妖怪,妖有妖道,我如今已將唐僧煮了,分著吃了,爾等又能奈我何?
那孫悟空一聽,痛得頓時亂了分寸,掄起金箍棒就將妖怪洞府打個底朝天,而後,又騰雲駕霧,去西天想法子去了。沙僧呢,灑淚則灑淚,卻從來都是無辦法的一個人。這一回情景裡,最動人的,便是八戒了,他將那假的頭顱抱在懷裡,伏地大哭。哭罷,上山崖向陽處,尋了個藏風聚氣的所在,拿九齒釘耙刨了個坑,築起一個墳冢。又去澗邊,拾幾方鵝卵石,權當點心供在墳前,折了幾枝柳,插在墳頭當作松柏守陵。他又伏在墳塋上哭告道:「可憐我那苦命的師父呵!遠鄉的師父啊!哪裡再得見你耶!」。
這一哭,真教讀書的我心悲酸,熱淚滾落。「遠方來的師父啊,」這七字無限情切,叫人揉碎了心腸。是風霜旅途的蒼蒼茫茫,人海萍蹤的緣聚緣散。「遠方來的師父」是山長水闊,迢迢萬里外的東土大唐路過他的聖僧;是渡了他脫離這濁世紅塵,帶領他踏向西天向佛之路的恩義之人。他騎著一匹白馬,胸懷霜雪志氣,仁和溫柔心境,銘記著對唐王許下的取經歸來,教化東土蒼生,超脫冥府孤魂的承諾,萬水千山,步步艱辛,然而初心不改,心志不滅。而他八戒,這昔日的天蓬元帥,自天上墮落人間,萬生萬滅的磨損之中,唯有這個絮叨師父是帶他西行求真經,回歸天宇的引路人……
他的哭告,是人情冷暖的哭告,他的哀痛,是哀親人長者永逝的痛。他祭祀的石器楊柳,也是情深意長的人間儀式。這於我們尋常讀書人,身心皆在濁世裡,看他便分外覺得可親可愛。
我對八戒的真喜歡,在於他的家常和混沌。千古以來,有人家炊煙處便有生息的人性,熱鬧的,庸俗的,既樂意好吃懶做又樂意勤扒苦做。那一腔慧根塵蒙已久,卻還留一絲靈犀,所以才有向善向佛之心,得蒙點化。
而孫行者,唐僧,人世於他們,美色佳人,熱茶溫床,沿途老人們好心的招待齋飯、慇勤挽留,於他們皆是煩惱。隨時吃飽了告辭,起身走人的。西遊途中,一路的掙脫塵網。
「水痕收,山骨瘦。紅葉紛飛,黃花時候。霜晴覺夜長,月白穿窗透。家家煙火夕陽多,處處湖光寒水溜。白蘋香,紅蓼茂。桔綠橙黃,柳衰谷秀。荒村雁落碎蘆花,野店雞聲收菽豆。」
與我時隔廿年又重逢的一首山行詞,讀在眼前盡是兒時庭院裡的秋色,祖母種在後門邊的菊花在陽光裡朵朵綻放,花香濃郁,隨風入夢,青瓦屋的簷頭懸掛著明月,夜半驚夢,祖父祖母和臨睡前講起的西遊記都在。水邊的水杉樹行行,在秋風裡紅成一樹樹寧靜的火焰,遠遠地便成了煙樹,一行行遠到了天邊,是去天竺路的那一番迢遞。我時常凝望著水杉樹下的長路,秋風吹過,永遠有騎著白龍馬的和尚、挑擔的三兄弟在我的意念裡路過,那是永遠的西天朝佛路上的深秋,溫柔的節氣山色,萬物皆有神明。又彷彿,那是從前的另一生,另一世,在另一個讀西遊記的光陰裡,每一回,毫無例外地,我都會注意到這首詞,這首詞,總讓我眼前浮現出迢遞的西行路,騎著白龍馬的唐僧和尚、挑擔的三兄弟在路上走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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