庭院裡搖櫓的老漁夫

  初冬的家園,在很遠很遠的時光裡。那些潔白的寒風吹過原野上溫柔的乾草穗,沿著青藍色的魚鱗屋瓦,看得見屋頂上空,高高的樹枝和藍藍的天空。孩子仰起臉來,世界如此的高。

  初冬的小路,盛滿了風,潔白而蜿蜒,河裡盛著淺淺的一匹白水,河邊的樹林裡飛著啁啁的鳥雀,它們一律毛羽豐厚,灰頭灰臉,毫無姿色。初冬的風歇在稻草垛上,煙囪上方。

  是金黃的陽光灑滿了庭院,祖母在庭院裡洗衣衫,洗衣粉泡泡從水盆裡伸起來,在陽光下五顏六色地閃爍著。那些聲音裡還充滿著我們快樂的大嚷大叫,每一聲高高的嗓門都像掛在柑子樹上的果子,尖著嗓門,用盡力氣,不明所以然的喊叫,我們只是,如此快樂。祖母的聲音是生在土地上的菊花,柔和,芳香,是時光的背景,她叮囑我們跑慢一點,長眼睛一點,不要一腳跨進洗衣盆裡。

  棉布浸泡在洗衣粉裡的氣味,是清醇的早晨漸漸兌成近午的光景。爐裡的煤火紅紅的,橫了一把黑鐵火鉗,我在火鉗上擱了糍粑,還擱了紅薯,可是在陽光下,我們都遺忘了它,一任它們在煤火上漸漸膨脹、滿熟,又被煤火烘得慢慢焦去,變黑,徐徐地變成兩片遺憾的大樹葉。

  是八九歲的光景,那個在江水上泛舟的老漁夫。生著一雙清澈的黑眼睛,披拂著細軟的稀疏的黑頭髮,長長的。清晨,祖母為我細心地梳好了髽髻,繞著彩色絲線,我穿著朱紅絲絨小棉襖,裁下的邊角料,她為我做成鞋面。永遠是黃昏,空氣裡充滿了灶火、霧靄升起的氣息,昏暗的庭院還不曾點燈,只有灶頭那一腔明亮燃燒的火焰,村子裡黃昏時的熱鬧也感染著人心。我分外愴然地感覺,我是一個過路人,這樣的黃昏,我十分想家。

  一隻倒扣的木椅,是我的小船。漁夫駕著腿在船艙裡,頭枕著船欄,一根劃來劃去的竹竿是我的木槳。我自得其樂地搖頭晃腦,唸唸有詞,雙手劃獎,心裡想像著自己是一個古時候的漁夫,我的小木船飄蕩於江河波濤之間。長空渺遠,風吹著雲朵飛速地走。岸上負走的人生,滿滿噹噹皆是傳奇。白鷺展翅,掠過水面。漁夫唱在水上的歌兒,是悠悠的一曲白雲蒼狗謠。

  我的小身體容在小木船裡,心裡懷有著一種古老的柔軟的情感。1987年的風吹過天井。1987年的初冬,我朗朗上口的那首詩是,范仲淹的《江上漁者》:「江上往來人,但愛艫魚美。君看一葉舟,出沒風波裡。

  在我且高歌且搖櫓,不停地划動著一隻搖搖晃晃的長板凳的時候,祖母恬靜地洗著衣衫,祖父照例地房前屋後忙碌著,心無旁騖地走來走去,他們都對我的歌聲,毫不見怪的樣子。我這樣地滿意自己的孤獨姿態,充滿歡喜地幻想著一個,駕著一葉小舟,帶領著祖父祖母浪跡天涯的俠客之夢。

  那個孩子識了許多繁體字,每一個筆畫繁多的字都像一所木刻雕花的小房子。老老的閣樓上,她找到了繁體繡像版的《水滸傳》,《西遊記》,《情史》,她的先祖,那些將書本留在時光裡的鄉村秀才,牽引著她,輕輕地翻開那些書本。童年裡的老漁夫,山水疊嶂的時光之後,她最終成為了一名寫作的女子。這是宿命。她下筆寫字的情形,彷彿兒時在天光下的庭院裡,泛舟搖櫓——是想像出來的人生。可她,始終是,最真心真意的那個人。

  潮水奔湧,從天盡頭奔湧過來,嘩啦嘩啦地,拍打著腳下的礁石和沙灘,新鮮、清潔,彷彿被黃金炒過的潮氣瀰漫。遠去的船舶在海面,暮色裡燈火璀璨,絢麗仿若海市蜃樓。她悲傷地想著:她離老屋裡的祖父祖母,是多麼的遙遠啊!

  如果真的有一艘不靠岸的船,自她童年的夢境裡啟航的老船舶,古老的木頭船,帆上張滿了風,船上生活著她和她心愛的祖父祖母,在時光的汪洋之中,生生世世,永不分離……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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