氣質美如蘭,才華阜比仙。天生成孤癖人皆罕(廿貳)

hongloumeng22-ss.jpg

  妙玉這樣的人,品味自然是超凡脫俗。賈母帶劉姥姥逛大觀園的那一回,逛到她的廟裡來,她親自出來招呼賈母,沏茶吃茶,和賈母之間的幾句對白,被幾百年來的讀者茶客拿來津津樂道。這對白的雙方,都是過慣了好日子的老茶客,懂得吃茶,吃好茶,懂得什麼水土的茶,對什麼身份,什麼年紀,什麼脾胃,彼此的道理,片言隻語間,是多少代的富貴優渥,考究的教養和儀禮的沈澱。

  原文是這樣寫的:當下賈母等吃過茶,又帶了劉姥姥至櫳翠庵來。妙玉忙接了進去。至院中見花木繁盛,賈母笑道:「到底是他們修行的人,沒事常常修理,比別處越發好看。」一面說,一面便往東禪堂來。妙玉笑往裡讓,賈母道:「我們才都吃了酒肉,你這裡頭有菩薩,沖了罪過。我們這裡坐坐,把你的好茶拿來,我們吃一杯就去了。」妙玉聽了,忙去烹了茶來。寶玉留神看他是怎麼行事。只見妙玉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,裏面放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鐘,捧與賈母。賈母道:「我不吃六安茶。」妙玉笑說:「知道。這是老君眉。」賈母接了,又問是什麼水。妙玉笑回:「是舊年蠲(juān)的雨水。」賈母便吃了半盞,便笑著遞與劉姥姥說:「你嘗嘗這個茶。」劉姥姥便一口吃盡,笑道:「好是好,就是淡些,再熬濃些更好了。」賈母眾人都笑起來。然後眾人都是一色官窯脫胎填白蓋碗。

  這短短的一段話,卻是歷朝歷代為紅迷們所津津樂道的,因為愛茶,愛美器,享受日常細節趣味的人們,都在這裡讀出得遇知己的愉悅。賈母說,不吃六安茶,說的是六安毛尖茶,便是不吃綠茶的意思,因為她和劉姥姥都是老年人,尤其是酒後。而綠茶雖然味道甘洌,色青宜人,卻性寒,不宜於女性,尤其不宜於年老脾胃若的老年女性。而妙玉這裡敏捷地對答出,不吃綠茶,而是吃烏龍茶,是老君眉,烏龍茶是一種半發酵的茶,是消食養胃,茶性溫和,很適宜於老人的。賈母甚是滿意,轉而又問,煮茶的水,是什麼水?妙玉答,是天落水——去年收集的雨水。從前的人們煮茶,都是考究的,吃泉水,吃天落水。

  茶具是什麼呢?填漆小茶盤,明代成化年間出品的成窯茶盅。劉姥姥看過去的,賈府使用的物器,都是美器,譬如宴席上出現的黃楊木根雕的一套杯子,黃楊木是極其難長成的樹,木質堅固,有千年黃楊木之說,殊為難得。所以,家裏有那麼一套杯子,不是小心翼翼地收藏,而是隨隨便便就拿出來給劉姥姥使用,也是富貴久矣的人家,才有這種氣象罷。那麼妙玉這裡呢,每一樣物件,也都是價值不菲的,感覺這個出家修行的女子,在寺院裡,還是過著一種非常講究的物質生活,的確是「云空未必空」。她理解的修行,大概是放棄一些俗世裡的生活,並非全部。

  那麼客人們走了以後,寶釵和黛玉被妙玉留下來吃體己茶,那麼寶玉眼尖,也就跟在後頭,尾隨而至,蹭著也吃了一回茶。在這裡,妙玉說出的那一句飲茶的妙論:一杯為品,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,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——也成為鑑定茶客品味的定論了。當然了,如我們這樣,每天吃茶要喝掉一二升水的癮君子,按照妙玉的定論,是每日裡作牛馬飲,自然是要被鄙視的,沒有資格品茶的。

  妙玉拿出來招待這寶釵黛玉二人的茶具,是相當考究的,給寶釵的是瓣瓟斝,給黛玉的是杏犀。瓣瓟斝這個拗口的茶具的杯底部,有眉山東坡的字樣「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於秘府」,說這個茶具是經過北宋蘇軾的手摩挲過的,那到清朝成這本書的時候,就全是古董了。反正這幾樣茶具,就夠後世的紅學家們考據個多少年了,還得去查詢史料做考據——北宋元豐五年的時候蘇東坡在哪,有沒有可能蹤跡到過秘府——如果沒可能,那妙玉是不是拿的是假古董?如果是假的,那曹公用在這裡是啥意思?是在暗諷妙玉的清高有假麼?可見呀,這幾百年下來的紅樓書迷,著實也是癡心人,夢裡再說夢,也是可憐這相通的一片癡心。

  那麼妙玉拿給寶玉的呢,就不是古董了,而是將自己平日裡用過的一個綠玉斗,斟茶給他吃,寶玉還說,世法平等呀,你給她們的都是古雅美器,給我就這麽隨手一揀的。妙玉就冷笑著,對寶玉放出一句豪言:你們家翻遍了,也未必能找到這麽一件呢。可見這個女孩的身世不凡。同時呢,她將自己吃茶用的綠玉斗給寶玉用,看著是她對寶玉不如對寶釵黛玉那麼禮數周到,實則呢,是她沒有把寶玉當客,是她的女兒家的多情心思,未曾泯滅乾淨。譬如,黛玉和寶玉一起在家宴上吃酒,那黛玉吃不了的酒,就隨手遞給寶玉,寶玉呢,也不見外,隨手接過杯子,將杯中剩下的酒吃完。就是說,共用一個酒盅,茶器,是彼此親密無間的關係,才會這樣的。而妙玉如此,可見她在內心是對寶玉另眼相待的。

  文中藉由寶玉眼睛裡對妙玉的觀察,寫了一個細節,賈母劉姥姥等人走後,小尼姑收拾茶盅,妙玉就吩咐了,劉姥姥用過的那個茶盅,不要拿進來了,意思是不要了。那個茶盅也是價值不菲的,是明代成窯出品的,到了清朝,也都成了名器。所以連寶玉這樣不知稼穡的公子哥兒都要出言來勸,說,你別扔了呀,你就給她吧,她拿去賣錢,還能補貼日子。妙玉回說的是什麼呢?那給她吧,幸虧是我沒用過的,若是我用過的,砸碎了也不給她。那我們就能看出鮮明的對比,她自己用過的茶盅,給劉姥姥再用,就嫌骯髒埋汰了。可她正在用的綠玉斗,就很不嫌棄地給寶玉斟茶吃。對比之下,我們就看出妙玉的過度潔癖,而且,她心裡頭不潔淨,這裡曹公筆下給她的判詞:「欲潔何曾潔,云空未必空」,不是沒有道理的。她那種放棄俗世的純粹的修行生活裡,卻有著很多富貴人家貴中女兒的驕矜傲氣,因為身家富有,而生出的那些與出家人的簡樸無執的修行狀態相違背的矯揉造作,潔癖和考究。

  妙玉用來泡茶的茶水呢,是積年的雪水,幾年前的一場好雪裡,收了一壇,埋在花樹底下,這回拿出來煮茶,那林黛玉吃著這茶,誇獎這茶的口感滑潤,就問,這煮茶用的水,是不是剛剛煮給老太太們吃的,舊年蠲的雨水。而聽黛玉這話,妙玉就又很不滿意了,她是這麽說的:你這麼個人,竟是大俗人,連水也嘗不出來。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,收的梅花上的雪,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(weng)一甕,總捨不得吃,埋在地下,今年夏天才開了。我只吃過一回,這是第二回了。你怎麼嘗不出來?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輕浮,如何吃得。」看看,剛剛招待賈母等人的,煮茶用的隔年蠲的雨水,此時在她嘴裡,又成了如何吃得的下等之物了。而她此時用的,是積年的雪水,還不是一年兩年,是五年之久。你就想一想妙玉的這高冷品味吧。

  本來嘛,她招待寶釵黛玉來吃茶,本是美意,是因為女子之間的相互欣賞,才如此相邀。可是我們讀這一出圍爐品茗,明明是個雅事,座上的賓主,都是如此青春嬌美,標格清貴的妙人兒,而這主人妙玉開口說的每句話,都是一通貶低,論茶具也被她譏諷,論煮茶的水又被她貶低。不但是把林黛玉給嗆得不敢說話了,連我們這樣的讀者,看客,也覺得妙玉是個靠近不得的。那寶玉尋過來蹭茶吃,妙玉對他又格外的另眼相待,然而嘴裡也並無一句好話,說,你若是自己來,我也是不給你吃的。寶玉很識趣,說,是啊,我也並不領你的情,我衹是領她們兩個的情。妙玉聽了,冷冷點讚,道,這還算一句明事理的話,你還算明白。這裡也能看出,這茶席圍坐的四個人,也唯有寶玉還不怯,還能和妙玉對答,也並不怕她的言辭高冷刻薄,能接得上話,還能嗆回去。說起來,這也是寶玉房裏舌尖嘴利的丫頭們把他練出來了,尤其是晴雯姑娘,積年纍月,功不可沒。

  面對這樣高冷的,怎麼搭腔都沒號準脈的東道主,黛玉和寶釵又都不是什麼熱心熱肺,喜歡結交朋友的人,自然是吃了一盅茶,就告辭離開了,只留下了寶玉,還饒有趣味,饒有興致地,觀看妙玉如何行事。

  寶玉和妙玉陪笑道:「那茶杯雖然臟了,白撂了豈不可惜?依我說,不如就給那貧婆子罷,他賣了也可以度日。你道可使得。」妙玉聽了,想了一想,點頭說道:「這也罷了。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,若我使過,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。你要給他,我也不管你,只交給你,快拿了去罷。」寶玉道:「自然如此,你那裡和他說話授受去,越發連你也臟了。只交與我就是了。」妙玉便命人拿來遞與寶玉。寶玉接了,又道:「等我們出去了,我叫幾個小幺兒來河裡打幾桶水來洗地如何?」妙玉笑道:「這更好了,衹是你囑咐他們,抬了水只擱在山門外頭牆根下,別進門來。」寶玉道:「這是自然的。」說著,便袖著那杯,遞與賈母房中小丫頭拿著,說:「明日劉姥姥家去,給他帶去罷。」交代明白,賈母已經出來要回去。妙玉亦不甚留,送出山門,回身便將門閉了。不在話下。

  你看看,妙玉寄人籬下,是在賈府的家廟裡修行,主人和客人來她這裡遊院子,吃一盅茶,本是美事,是結善緣才得來的緣分,包括她請黛玉和寶釵吃體己茶。等這一幹人等走後,她竟要去打水洗地,才能洗掉這俗氣和喧鬧,可見妙玉的孤僻乖戾,不近人情的個性。



本文視頻鏈接:https://youtu.be/TkXKg-IhaIA
Previous
Previous

小滿

Next
Next

說什麼,天上夭桃盛,雲中杏蕊多?到頭來,誰見把秋捱過?(廿壹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