渡了時光去看你
他依然在這裡等著我,在所有大風呼嘯,陽光金黃的日子,這樣大雪將至的寒天裡,我感覺到,在那片大森林的小木屋裡,小木偶和蟋蟀,正在張羅著壁爐裡的柴火。我八歲時的好朋友,我的長鼻子木偶匹諾喬,多年以後的寒夜,我又聽見,童年的長河上的風在吹,河面的冰凌花在歌唱,叮叮噹噹地,薄薄的冰凌在水面上漂游,彷彿風鈴輕輕地叮噹,我的小狗搖著尾巴向我跑來,在一片秋水淺草的河灘邊。它是一隻喜歡吃餅乾的小狗,在我嘴巴裡含著什麼的時候,它的濕漉漉的黑色的眼睛,總是懇切地一直一直望著我。
小木偶匹諾喬,在意念裡,一直和我做伴的那個小男孩。小床前的燈光,照著我的小圓桌,木頭上塗著朱紅的油漆,一行一行清晰的豎條紋理併列起來,那些樹木的紋理,代表著一個神秘的幻境的所在,我總以為,其實那裡記載著一個遠方的大森林,是我曾經生活的地方。我的下巴抵著粗糙的桌面,一隻手指在木頭的紋理間劃過來,劃過去,燈光照著那本《木偶奇遇記》,一千零一次地重讀它。一陣陣風從窗的縫隙裡擠進來,吹得燈光忽閃忽閃的,像一朵綻開了的橙色的菊花,小房間安暖可靠一如冬天的棉襖或者朴拙的木頭衣箱。大風吹過河灘邊的松林,吹過南方平原上,小盒子一樣的我生活的小屋,我聞見風裡滿含著濃郁的松木香脂,那樣乾燥的蒼老的清香,來自於遙遠的洲陸,大森林裡的松木的氣息,風將它們送過來,走了很遠很遠的路。
插圖上,那個用藍色水粉畫的小木偶,他有一頂荸薺形狀的歪帽子,扣在他的圓溜溜的腦瓜上,他還有一根長長的木頭做的鼻子,和一雙不安份的圓圓的腳。我每天跟隨他,老練地穿過森林,蟋蟀,鸚鵡,蝸牛,鴿子,一概好心好意多嘴多舌的小精靈們在月光下警告他,和他吵嘴。夜晚行走在鵝卵石小街上,道路兩邊佈滿了顏色鮮艷的洋蔥頂小房子。神氣的卷毛狗趕著一輛裝飾著閃亮的金孔雀羽毛,車廂裝裱得像摜奶油和奶油一樣,由一百隻小白鼠當車伕的小車,像一個地道的車伕那樣,神氣地左右掄著鞭子。出診的烏鴉和貓頭鷹醫生,摸一摸小木偶的腳趾頭,烏鴉嚴肅地說:「我的結論是,小木偶已經死了,但是萬一它還沒有死,那麼就可靠地說明它還活著。」貓頭鷹醫生則發表了另一番見解:「我必須表明和我的朋友兼同行烏鴉大夫完全相反的意見。我的結論是,木偶活著,不過萬一他沒活著,那就說明他已經死了!」
小木偶還常常在海洋裡游泳,你知道,不聽話的孩子總是生活在風口浪尖上的。不過它遇見了世界上最講禮貌的海豚,在全世界的海洋裡再也找不出第二條這樣講禮貌的海豚。象哲學家一樣心情悲觀的金槍魚,在吞下一艘商船的大鯨魚的胃裡,遇見正坐在小圓桌邊吃燭光晚餐的木匠爸爸,他馱著他跨出鯨魚的嘴巴,頭頂的星空照著寧靜的海面,他們向岸邊游去……空氣裡遍佈著松脂在冬天的夜風裡乾燥的清香,燈光使得屋頂佈滿黑影,沉睡裡的木床,月光照耀著的禾坪,菜園,小池塘,突然都恍惚起來,彷彿村莊將要被風刮走,或者我纔被風吹來此地。依戀的一切都如此陌生。我伸出手臂,摸著棉被裡老祖母的雙腳,緊緊地摟住,生出悲傷的力來,抱緊。
兒時的家園,陽光照在天井裡,井台邊搭起來的長板凳,是我停泊的小船。窗櫺上擱著香皂小盒子,我的梅花小手鐲。長長的毛線穿著芬芳的桔子皮,掛在陽光裡。陽光照著鐵皮火爐,火爐裡燃燒的金紅的煤火,似乎比陽光的顏色更加的鮮艷明亮。我從瓷壇裡摸出一塊年糕,熟練地放在爐火上,眼看著它慢慢膨脹,烤熟。我一天到晚忙著吃的事情,把自己當做一個不久於人世的小病號,在飯桌上擺出一筒瓷碗,從火爐上提起鐵皮水壺來,每隻碗都注入滾燙的開水,炒米花泡在開水裡,菊花泡在開水裡,將紅棗和桂圓乾也泡在滾燙的清水裡,而後,我拿小板凳搭高台,從櫃子的高處搬出紅釉糖罐來,握了勺子慷慨地舀出紅糖,浸到開水裡,小沙丘似的紅糖傾在水面上,頃刻就化開了,殷殷的紅糖水,甘蔗的清甜氣散發出來,暗啞的朱紅。最美妙的細節是將一小塊麵包浸過熱茶,飛快地擱進嘴巴裡,那種汁液飽滿的酥軟,含滿了嘴巴。一如童年凡事。滿意這人世的一切都是好的――匹諾喬在遠方挑水,做好孩子。在遙遠的橙紅色的國度裡,每個禮拜有六天都是星期四,另一天是星期天。四隻黑得像墨水一樣的小兔子抬著棺材走來走去,看哪個生病的孩子不肯吃藥,就步伐整齊地走過去,把小棺材從它們的兔肩膀上放下來。匹諾喬被它們嚇的大叫道:可是我還沒有死!四隻墨水那麼黑的小兔子溫和地回答:你馬上就會死啦!於是,匹諾喬就一股腦兒服下所有的藥,眼看著像墨水那麼黑的兔子抬著棺材離開。
夜晚的風吹拂後門外的秋菊花,吹拂它們被黑夜掩蓋了的蒼綠的葉梗,花朵在風裡搖曳,韻致齊整,像一把徐徐打開的菊花扇子。菊花的香氣是青玉的綠,澄澈的寒香。菊花扇子,多麼令人著迷的字眼啊!櫻桃汁做的墨水,裝滿了清水的雙耳陶罐,木碗裝著牛奶,是草場上的薄暮清秋。青春泉,桃太郎,桔梗店老闆――這樣的字眼是永恆的不老的童話裡的字眼。像永恆的風,在童年的天井裡,吹拂著菊花扇子。
記憶裡,曾有一個深冬的夜晚,祖父祖母在灶下做過冬的年糕和豆腐乾。金紅的火光照著木頭老老的灶屋和客堂,我在灶火前手舞足蹈,滔滔不絕地說話和唱歌,像一個抱著漁鼓的鄉村藝人,今夜歇息在他們家裡。誇耀我沿途的稀奇見聞。我熱切地等待著要出鍋的豆腐花,在堂屋裡蹦著跳著,還吊在橫杆上打鞦韆,什麼也耽誤不了我天花亂墜地信口開河。而我的祖母,她歷來推崇我是個能記憶很多前世的孩子,雖然我天生老氣橫秋,除了她,大抵我在人世也並不討人喜歡,然而,她和祖父總是笑眯眯地,忠實地傾聽我的吹噓,當我講述前世,宮殿,戰場,寺廟和葬禮時,總是表現得十分信服,彷彿他們倆當時也在場一樣。
當木頭鍋蓋下的糯米飯就要蒸熟的時刻,我終於口齒不清地停止了吹噓,雙手繞在木頭推杆上,睡熟了。有一瞬間,我盡力地睜開眼,瞥見爐膛裡金紅色的火焰,草灰燃燒時象金子鑄造的一樣,豆類和糯米蒸熟的香味,窗外的白霧漫過水杉樹和青竹林,湧進門來,被灶間的騰騰白霧所消弭殆盡,一切都胖胖的,香軟的,我舉著發僵的腳步,像一隻很不靈活的小木偶,向著廂房的木床摸過去,來不及發佈一番退場的演說,便一聲不響地沉入夢鄉。
睡到午夜的時候,祖母搖醒我,輕聲地說,醒來吃豆腐花啦!我從溫暖的棉被裡伸出兩隻爪子,由著祖母將裝滿了豆腐花的蘭花粗瓷碗擱在我的手裡,我軟綿綿的爪子握著一隻白瓷調羹,豆花潔白得像煮熱了的秋霧,上頭灑著粗顆的紅砂糖,我舀了一口放到嘴巴裡,懵懂地張開牙,甜蜜的豆腐花,稠厚的豆腥氣,還有灶火和我的親人們的聲息,是屬於秋夜的記憶。我只來得及吃了一調羹,將臉伏在碗上睡著了。睡眠如溫柔的菊花扇子在風中搖晃,我心滿意足得像一隻住在旅店的貓。
那些冬夜裡蒼蒼的風啊,如此純淨地吹拂,風裡沒有人正在路過,沒有橘子正在變老,沒有河水正在流淌。平原靜止,風從蒼莽的遠方吹來,滿載著那些我曾經生活曾經死亡過的地方的氣息,枯萎的花朵和被遺忘了的愛人的記憶,來到我的睡眠裡。眼前恍惚晃動著一汪湖水,秋天的月光下寧靜的白湖。沒有岸,清明的月光下白茫茫的銀色的水,淺處有一蓬一蓬白色的蘆葦,月光下一行黑色的大雁,它們歇息在蘆葦杆上。守夜的那隻大雁,它在半夜的清寒中,抬起頸,孤獨地看著天空。那個秋季,在一本故事書上讀到了一隻秋天的大雁,它跟著夥伴們一起向南飛。在夜晚,它們停在一個湖面上,這只守夜的大雁被獵人開槍打死了,它死在銀寒的月光下,它的血在白色的湖面上流淌,靜靜的流淌——讀的那一剎,我的心尖銳的一疼,那隻大雁,曾經就是我呀……
陽光普照的南方平原,我走過枯草覆蓋的田埂,水田睡著了。冬天裡特有的色澤金黃,光線潤澤的陽光,照耀煙樹,麥田,炊煙裊繞的村莊,遠遠的大湖的湖水和青山的輪廓。燒荒的草木燃燒時的氣息,在陽光裡彷彿夢魘。我伏下身,躺在枯黃的老去了的草地上,我心裡充滿了情真意切的思念,我思念小男孩匹諾喬。他住在一個遙遠的洲陸,那裡的每一間小房子都如一隻橙色的橘子,在屋頂上開著小窗。鬱鬱莽莽的大森林裡,小圓石頭鋪成的街道穿過點燈的洋蔥頂紅房子,我親愛的長鼻子木偶,心地善良愛撒謊的小男孩,為了藍色仙女常常落淚的小男孩。我們隔著時光和永不能抵達的洲域,永遠相愛,彼此思念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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