锦瑟(贰)

  等到朱錦記事的時候,這家裡只剩下她和母親了。老一輩的都死了,連父親也死了,死的時候年紀還很輕,算是英年早逝。家裡很人氣冷清,衹有這孤兒寡母,人丁稀薄,又都生得弱,在這老宅子裡,都佔不住份量的。母親呢,終日默著一張臉,從沒看見她笑,終年在室內捂著的一種白皙,疏淡的眉目,頭髮發黃,身形纖弱,著實是一副沒福氣的寡婦苦相,然而,她很內秀,心靈手巧,畫報上登載的港台流行的時裝款,她看一眼,就曉得如何裁剪,用什麼料最能貼近。她開門做裁縫生意,縫縫補補,破衣爛衫的零碎補綴活,一律不接——只做成衣:夏天的襯衫,裙子,春秋外套,冬天的棉襖,羽絨冬衣等等這些門面衣衫,你說說,一個女人掛這樣的招牌,手藝得多硬氣才可以?裁縫鋪子只剩下一台腳踏縫紉機,一張裁衣料的木台。裁縫鋪子也沒有招牌,只憑著前頭人留下來的紀錄,街坊和鄉下的村子裡,人們來這裡縫熱冷衣衫。

  雖說也是開了門做生意,需得和氣生財,但母親做生意,是剛需的範疇,別人做不來的才找她,她也不應酬不陪笑臉,顧客呢,都是女人,臉比母親板得還厲害,眉梢嘴角含著怨氣——-覺得自己爭不起氣來似的。彼此都不說不笑,交割清楚,錢貨兩清後,徑直走人。母親是嫁來這裡的,沒啥姊妹淘,這麼些年過下來,公婆不長壽也就罷了,連丈夫也死得這麼叫人惋惜,她不知不覺間,就背負有犯剋的名聲,日子過得艱難,沒有什麼是讓她高興的,沒有人對她懷有善意。她越是不肯改嫁,剋死滿門的罪名就越是安在她頭上。朱錦父親死後頭兩年,被趕走的媒人,試探的叩門聲,母親不知應付過多少。黑夜是一個陰謀,她在門背後擱著斧頭,枕頭底下壓著菜刀,身邊還睡著無知的幼童,她時常準備著,一躍而起,操起斧子或者刀,朝著門外黑暗裡窸窸窣窣的鬼祟動靜,一斧子便扔過去,黑夜似乎平靜了。是一個又一個和衣而臥,不敢闔眼的漫長黑夜,心裡抱著殊死的鬥志,將這個年輕的寡婦,鍛造得面狠心硬,刀槍不入。她本是外嫁女,和小城裡的人情世故都隔著一層,又因為立志守寡,年色終年猶如雪停後的天氣,平靜,且格外地酷冷,不曾有過一絲笑容。因為母親不笑,朱錦素來也不會笑,然而,在她的記憶裡,她和母親有著緊密的相依相守,是寧馨的,壁龕裡的木殼收音機終日開著,因為母親素來好聽戲,播的始終是戲劇,樓台會,鍘美案等等。朱錦坐在小板凳上,為母親穿針線,釘扣子,或者,趴在一隻高腳凳前,在紙上鬼畫符,翻著一本破舊缺頁的連環畫冊。寡母在天光裡忙著生計,裁衣料,絞扣眼,縫花邊,或者用一隻小板凳擱在洗衣盆前,洗衣裳。

  牆頭趴著的瓜藤垂下青葉來,似乎抓住了打個鞦韆,就蕩上屋頂。後院是廂房與菜地,木窗櫺和院牆之間,繃直了一根晾衣繩,晾曬著母女倆寡素的日子,不知道是從前哪輩子的人,拴下的這根晾衣繩,打朱錦記事起,便在這院子裏頭,冬天的清晨,還掛著一層霜花,舊出了鐵的質地。廚房的落雨簷下,依次碼著煤球、木柴爿,圓肚大缸和陶罐,儲著腌鹹菜和釀米酒。風將隔壁人家後院的桂樹,香櫞樹的葉子吹過來,落葉時蓋滿了屋瓦,又飄滿了庭院。向陽處,種了些香蔥青蒜。母女倆過日子,力所能及、不能及的,均是瘦瘦小小的兩個人合力來做——搬米,運煤,攀高採低,日常裡應付不完的事。電燈泡,滅了,玻璃碎了,簷頭的瓦片落下來一片,傢具上的櫃門終於脫落,一點點的小事,對她們全是滅頂之災。天落雨時,家裏總是水患,外頭大雨,屋裡小雨,母親上房去修瓦,蓋油毛氈,風呼呼地,在白雨裡捲起一大片油毛氈,她手上握著油毛氈的一隻角,連帶著人都要一起被風雨捲走。瓦下的院子裡,小丫頭片子扶著梯子,仰著頭無用地呼告道:「姆媽當心,你當心----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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