锦瑟(壹)

  朱錦是裁縫店家的女兒。小時候的記憶裡,家中就只得她和母親。古舊的小城裡,河流穿城而過,漫漫湯湯地,去往遠方,沿途經過無數的和她家一樣的老房子,鄉村和市鎮。

  她的家是主街上的一幢二層小樓,傳統的磚木結構,臨街的木排門,簷頭的木雕,都是舊得沒說頭了,放眼望去,沒一樣東西不是舊的。房頂的魚鱗烏瓦,早兩輩子的時候就斷了碎了,下雨天漏得厲害,天井裡的那一架石磨,磨芯早就失了準,用起來磨盤打滑,杠頭也不平衡,然而,也這麼將就著,幾輩子含糊著用。樓上無關緊要的老閣樓,家裏幾乎所有的櫃門和房門,一律都是關不牢,窗扉眼看著要脫了,然而,到底沒有脫,將就著還能關和開;屋頂的天瓦漏下光來,照著被摩挲光滑的木頭樓梯,舊傢什,鬥櫥。房樑上的燕子窩,後院裡,前人栽種的樹木,被封起來的地窖,都有背景,有來歷,有說法,時光簇簇擁擁地,都擠在一起了。鄰街的門廳,是母親做生計的裁縫鋪子,也是前兩輩子留下來的。那鋪子曾經是闊綽的一個門廳,四週一圈布櫃子,從屋頂到牆角,層層疊疊的都放滿了布料,四季衣料,婚喪嫁娶,衣料有涼有熱,有厚有薄,還有上好的絲綢衣料,過冬的蠶絲被,絨線團和毛毯,滿目都是花團錦簇,繁盛得很。後來改朝換代,一樣樣都失去了,貨櫃充公,織布機,蒸汽熨斗和縫紉機也充公,民國時的那一代創業者,在批鬥和流放中,死的死,散的散,活著的也是低著頭,悄沒聲息地活著,經過一次次的翻屍搗骨的上門抄家,這家裡已經沒有一塊布頭能證明,他家經營過生意鼎盛的裁縫舖子,這家人若是思量添一床棉花被子,也要攢一年布票去供銷社買來棉布。

  說起來,朱錦母親從鄉下嫁到這個家來,也還是因為她是個心靈手巧的姑娘,具備做一個一流裁縫的素養。這姑娘農閒時,自己納鞋底,給一家人做鞋,做繡花鞋墊;織毛衣更是——無論什麼樣的花樣,衹要有圖樣,她看一眼就會。憑著這樣的手巧,人們自然牽線搭橋地,覺得她理應嫁到城裏的裁縫鋪子去,於雙方再合情合理不過了,門當戶對。雖然這裁縫鋪子,家產早充了公,老一輩默默裡也都死光了,年輕的一輩,是一個青年,因為家庭出身不夠窮,十幾歲便被下放到農村插隊,壓根兒不會做衣服的,然而,在人們俗成的思維裡,那裡依然是個裁縫鋪子,負擔著替這方圓數十裡的人們縫製衣裳的責任,四季的熱冷衣衫,婚喪嫁娶,紅白喜事,都少不了裁縫的參與。所以,鄉下有這麼一個手巧的姑娘,自然地,她就被嫁到這家裁縫鋪子裡來了,做了那個回鄉的知識青年的新娘子。那時候,自己私下裡開鋪子不再獲罪,也不被批鬥了,那姑娘進門後,在公婆手裡受訓了一年半載,很自然地,就會做衣服了,於是,這一家接著打開門做生意,開起了裁縫鋪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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