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緣(玖)

  到末了,錢謙益與他的河東君柳如是,結廬紅豆山莊,日日泛舟於尚湖,是聞名天下的一對俠骨鴛鴦。國破山河在,從前的青山依舊。長板橋的詩酒風流,到底,被他夫妻二人存了一脈,不曾被戰火和殺戮滅絕。錢謙益熱衷的那一種勁烈、俠骨柔情,是柳如是那樣的女子所有的。而這股熱烈,他也有,不然,也不會觸犯江東的讀書人,乘著船,張燈結䌽歌舞鼓吹,以迎娶正室夫人的禮儀,去迎娶柳如是,歸到常熟。沿途,讀書人站在河兩岸,憤憤地向船艙頂上扔瓦片。他在船艙中,談笑自如,對此只當是夾道歡迎。一個讀書人和另一個讀書人的區別,就是這麼大,這樣的情勢若是擱在冒辟疆頭上,想來他自己已經自己羞死了,若不是錢謙益的仗義周旋,安頓了她嫁到如皋冒府,自然,是沒有後來,冒襄和她的十年姻緣的。

  當然了,這樣骨鯁不通融的人,也別有一種好處。錢謙益降清——這樣的掃興事,冒襄就是絕不肯的。弘光二年,多爾袞帶領滿洲兵和降清的前明大部,揮師南下,身為弘光朝的禮部尚書,太子太傅的錢謙益,帶領滿朝文武官員,將城門洞開,跪地投降,不抵抗,以換得清兵不屠城。錢謙益算是一世清譽盡毀。可是,不這樣,又當如何呢?非得像史可法在揚州血戰到底,招來清軍攻城後,大肆屠城,殺光全城老幼婦孺,流血犧牲,這才是君子的氣節嗎?天意流轉之下,個人以卵擊石的意志,又何其孱弱。只是,人人都恨他的變節,包括他自己,用他的話來說,此生惟欠一死,然而,餘生任何時候去死,都已經死晚了。他應該死在甲申之變的那一年。和江南那些投水而亡的,削髮為僧的士子一樣,為大明朝殉節。

  然而,她懂他,也許,她比那位性情剛烈的河東君,更懂得他錢老夫子。她懂得他那一腔從來不曾為崇禎皇帝所重用的才華與抱負,懂得他流連詩酒風月的惆悵和無奈;也懂得他為庇佑江東父老與生靈,所承受的喪名縟節的屈辱痛苦。因為她和他,是詩酒花間,詩詞翰墨間的故交,更因為,他們都是漢人,生於繁華溫柔地的南方漢人,南方人的性情如水,柔如活水流波,隨勢而動,為這腔子裡的一口氣不曾滅,總是要活下去的。一如如今的她,是紫禁城中最受聖寵的皇貴妃董鄂妃。

姬終日佐餘稽查抄寫,細心商訂,永日終使,相對忘言。閱詩無所不解,而又出慧解以解之。尤好熟讀楚辭、少陵、義山、王建、花蕊夫人、王圭三家宮詞,等身之書,周迴左右,午夜衾枕間,猶擁數十家《唐書》而臥。

乙酉客鹽官,嘗向諸友借書讀之,凡有奇僻,命姬手抄。姬於事涉閨閣者,則另錄一帙。歸來與姬遍搜諸書,續成之,名曰《奩艷》。其書之魂異精秘,凡古人女子,自頂至踵,以及服食器具、亭台歌舞、針神才藻,下及禽魚鳥獸,即草木之無情者,稍涉有情,皆歸香麗。今細字紅箋,類分條析,俱在奩中。

姬初入吾家,見董文敏為餘書《月賦》仿鍾繇筆意者,酷愛臨摹,嗣遍覓鍾太傅諸貼學之。閱《戎格表》稱關帝君為賊將,遂廢鍾學《曹娥碑》,日寫數千字,不訛不落。餘凡有選摘,立抄成帙,或史或詩,或遺事妙句,皆以姬為紺珠。又嘗代餘書小楷扇,存戚友處,而荊人米鹽瑣細,以及內外出入,無不各登手記;毫髮無遺。其細心專力,即吾輩好學人鮮及也。

姬於吳門曾學畫未成,能做小叢寒樹,筆墨楚楚,時於幾硯上輒自圖寫,故於古今繪事,別有殊好。偶得長卷小軸與笥中舊珍,時時展玩不置。流離時寧委奩具,而以書畫捆載自隨。來後進裁裝潢,獨存紙絹,猶不得免焉,則書畫之厄,而姬之嗜好,真且至矣。

  此生幾番沉浮,所遇的榮辱、情緣全是身外之物,唯有這幾點嗜好,詩書長卷,丹青翰墨,一片靈心,手不釋卷,方是她安身立命之所。唯有這字紙間的煙瀾、千丘萬壑,才令她的心大自在。如今,她常可從皇家畫院裡任意取閱字畫,靜靜賞玩,日夜不倦。福臨與江南來的高僧走得很近,殊有心得,時常與她打機鋒:一口氣上不來,到何處安身立命?

  她隨口答:一口氣上不來,在雲水茫茫間,安生立命。

  這本是漢人讀書人的遊戲,參禪問道,煉丹煮藥,修仙問佛,出世之心,有和沒有,總是要做一做這種出世姿態的,本是讀書人的俗套。然而,由這樣一個滿洲人學來,猶如黃口稚子學說話,格外的真,格外的誠懇,動人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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