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緣(拾)

姬性淡泊,於肥甘一無嗜好,每飯,以岕茶一小壺溫淘,佐以水菜、香豉,數莖粒便足一餐。餘飲食最少,而嗜香甜及海錯風薰之味,又不甚自食,每喜與賓客共賞之。姬知餘意,竭其美潔,出佐盤盂,種種不可悉記,隨手數則,可睹一斑也。

釀飴為露,和以鹽梅,凡有色香花蕊,皆於初放時採漬之。經年香味、顏色不變,紅鮮如滴,而花汁融液露中,入口噴鼻,奇香異艷,非復恆有。最嬌者為秋海棠露。海棠無香,此獨露凝香發。又俗名斷腸草,以為不食,而味美獨冠諸花。次則梅英、野薔薇、玫瑰、丹桂、甘菊之屬。至橙黃、橘紅、佛手、香櫞,去白縷絲,色味更勝。酒後出數十種,五色浮動白瓷中,解酲消渴,金莖仙掌,難與爭衡也。

取五月桃汁、西瓜汁,一穰一絲漉盡,以文火煎至七八分,始攪糖細煉,桃膏如大紅琥珀,瓜膏可比金絲內糖,每酷暑,姬必手取其汁示潔,坐爐邊靜看火候,成膏不使焦枯,分濃淡為數種,此尤異色異味也。

製豉,取色取氣先於取味,豆黃九曬九洗為度,果瓣皆剝去衣膜,種種細料,瓜杏薑桂,以及釀豉之汁,極精潔以和之。豉熟擎出,粒粒可數,而香氣酣色殊味,迥與常別。

紅乳腐烘蒸各五六次,內肉既酥,然後剝其膚,益之以味,數日成者,絕勝建寧三年之蓄。他如冬春水鹽諸菜,能使黃者如蠟,碧者如菭。蒲藕筍蕨、鮮花野菜、枸蒿蓉菊之類,無不採入食品,芳旨盈席。

火肉久者無油,有松柏之味。風魚久者如火肉,有麂鹿之味。醉蛤如桃花,醉鱘骨如白玉,油鯧如鱘魚,蝦松如龍鬚,烘兔酥雉如餅餌,可以籠而食之。菌脯如雞粽,腐湯如牛乳。姬細考之食譜,四方郇廚中一種偶異,即加訪求,而又以慧巧變化為之,莫不異妙。

  晨起時分,宮中最為忙碌。流水的宮女、太監,穿梭,灑掃,清潔,整理帳幔織物,將盆栽和鮮花各自擺佈。看看那些旗裝宮女,她一眼就辨得出,她們中間,誰的手勢嫻熟,誰在偷懶。曾經,在冒家,這些事她都親力親為地做過,做得比遠比這些宮女僕婦們要好。

  南方濕冷的冬日,清早生硬的小鼎爐、茶銚,曬乾後觸手僵冷的藥材,她側身在廚間,躬著身子,在藥案前一樣一樣地撿拾藥材,稱重,篩洗,配方入爐。隔著藕池和菜圃,廚下的使女們在摘菜,老花匠將灶灰從灶膛間铇出來,一一埋在花木間漚肥,廚間的後門開著,送魚蝦的舟子,賣野味的莊戶獵人,送米送油的店夥計,他們是一群有趣味的人,總是有詼諧的切口和說笑。灰藍布衣裙的老嫗和老蒼頭,彷彿灶台貼的對聯,酒罈上的紅紙福字,是一種讓人踏實的暖老溫貧的存在。炭火放進爐膛裡,又將藥材一一稱過,按方子放進藥罐裡,座上爐。她坐在廊間,看著菜圃間的青綠菜葉,落了溶溶的潔白的輕霜,霜是有氣味的。她喜歡這片菜圃,一年四季裡碧綠青蔥,早春的油菜花金黃搖曳,暖香裡蝶飛蝶舞;菜花謝,薔薇花開,在灌溉的溝渠潺潺的流水間,攀援的薔薇,紫藤、凌霄,藤藤蔓蔓,繁花滿枝。

  她還常常下廚,為冒襄做葷腥海味,按著時令腌菜製醬。腌臘的時節,最要操心天氣,天色的陰晴,風的方向,這些決定著腌製食物的口味。在冒府,她是一個能幹的廚子、巧手的繡娘,孩童們喜歡的私塾先生。曾經的日子,那些滿心記掛的人和事,那些隔著迴廊,水井望過去的落了白霜的菜畦,橘黃橙綠的秋樹,想一想,遠得如雪中被風掠起的稀薄的煙塵,卻又無可名狀地,惹出蝕骨的辛酸。

  如果,命運不是如此大轉捩,她會一直生活在冒府。她依然緊張著四季氣候,炎寒晴雨,張羅著日常裡的那些冷暖。竭盡心力地去伺候他的老人小孩,大婦小姑。她會在院子裡做醬、熬藥,隨著季節腌製食物,在流年裡老去,勞累會漸漸折損她的身形,風情不再。她會成為冒府裡泯然無聲的董姨娘。和尋常巷弄裡的老婦人一樣,瘦小、乾巴,嫩潤又褶皺的臉,攢手攢腳,笑眉笑眼地。那時候,冒襄待她,多少會有一份情和義吧。他不是個不通之人,然而,向他這樣一個人討要情感,如同在堅硬的岩石上敲擊哪裡是泉眼,一生都是徒勞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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