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緣(拾壹)

  他從不曾忘記她是秦淮河邊教坊出身,不是良家女子,更非名門千金。從她娘到她們姊妹,都是風月場上討生活的女子。在亂世戰火硝煙裡,被棄之道旁,理應是娼婦的宿命。改朝換代,地方也不太平,亂兵匪徒橫行,趁火打劫,冒家這樣的士紳名流,自然被人虎視眈眈。一次次逃難時,冒公子打點行裝、扶老攜幼逃命之時,卻總是視她為纍贅,隨時輕言放棄。

餘即於是夜一手扶老母,一手曳荊人,兩兒又小,從莊後竹園深箐中蹣跚出,維時更無能手援姬。餘回顧姬曰:「汝速蹴步,則尾餘後,遲不及矣!」

  一路上天黑泥濘,她顛沛著小腳蹚水涉泥,被亂竹荊棘撕扯頭髮衣衫、竹筍紮破鞋底,她聽著黑暗中他一家子低低的此呼彼應的聲音,黑夜那麼遼闊、廣大。天地之間,她原只是孤單一人。

乙酉流寓鹽官,五月復值奔陷。餘骨肉不過八口。去夏江上之累,緣僕婦雜沓奔赴,動至百口,又以笨重行李,四塞舟車,故不能輕身去,且來窺瞷。此番決計置生死於度外,扃戶不他之。乃鹽官城中,自相殘殺,甚哄。兩親又不能安,復移郭外大白居。餘獨令姬率婢婦守寓,不發一人一物出城,以貽身累。即侍兩親挈妻子流離,亦以孑身往。乃事不如意,家人行李紛沓違命而出,大兵迫檇李,薙發之令初下,人心益皇皇。家君復先去惹山,內外莫知所措。餘因與姬決:「此番潰散,不似家園,尚有左右之者。而孤身累重,與其臨難捨子,不若先為之地。我有年友,信義多才。以子托之,此後如復相見,當結平生歡。否則聽子自裁,毋以我為念。」

  又一次逃難中,閤家老小又在雞飛狗跳地打點行裝時,再一次,董氏又成為了冒襄的難題與負荷。曾經,他生病時,她守候在病榻前,衣不解帶地伺候湯藥,忍受他的壞脾氣,也感受過他發自肺腑的感激之情。這所有的一切,絲毫不曾鞏固她的位置。這一次他毫不掩飾,收拾箱籠行囊時,便坦然聲明,這次不打算帶她奔波了,相反,他要將她,贈送給他的一位朋友。他平日裡的滔滔口舌,此時變成了一個男性媒婆的本事,眉色藹然地向她誇耀起他的朋友,人品是如何的好,家世也是如何地有聲望,其人其室可堪托付。他像贈送一方硯台、一架屏風,一幅好畫一樣,打算將她贈送給另一個男人。他竟然苦口婆心地舉例說明,說服那戶人家的可靠,她應該立馬認賬。也許,在他心裡,她再適他人,連改嫁也不是,只是他豢養的青樓女子,拱手讓人,青樓女子,命運自然都是楊花柳絮,最終墮落成塵。面對他循循的這一番話,有冰霜冷雪自她頭頂漸漸澆下,自髮絲到腳底,每一絲骨髓,每一寸血脈,都被涼透……

  她一貫低眉,克己。縱然心中泣血,依然溫馴應承。

姬曰:「君言善。舉室皆依君為命,覆命不自君出,君堂上膝下,有百倍重於我者,乃以我牽君之臆,非徒無益,而又害之。我隨君友去,苟可自全,誓當匍匐以俟君回;脫有不測,前與君縱觀大海,狂瀾萬頃,是吾葬身處也!」

  她溫順地收拾包裹,將她平日的衣衫書卷,都裝裹起來。平日裡題詩的畫面,刺繡的香囊絹帕,此時看著,陡然刺心刺目,那針線筆墨裡頭,有多少溫柔時光,癡情心意,原來,再怎樣用心,面對冒郎的冷面冷心,都是一場空拋擲。而她還將收拾好這些,和她的姿色一起,奔赴下一程。終究,是以聲色伺人,在她心裡,已經託付終身的這些,在冒郎心裡,這些情和意,終歸,只是聲色的一部份。在他心裡,河坊教戶人家的女兒家,再是陪著他含辛茹苦,也只是聲色娛人的技巧之一,和他的妻室,根本上,是不一樣的。

  房間裡充滿了冒襄的痕跡,臨窗的書案上,鋪排著他寫字的筆墨紙硯,床欄間,搭著冒襄的頭巾,帽帶,腰帶——隨便拿起一條,都可以勒死自己,或是掛起來,懸樑自盡。冒襄的那戶好友人家,她是不會去的。亂世裡誰有心思去收留一個出戶的妾?不外是冷眼與炎涼,她賴以存活的指望,大抵是那人家的男主人,對這個被冒襄轉手小妾的美色,頗為鍾意,給她一處容身之所,一碗茶飯。不知是什麼樣的人家?亂兵壓城時尚且不需出城逃難。但不管是怎樣的門第身份,她董小宛是不會去的。只等冒府閤家走乾淨了,她橫豎是有辦法死的。她的妹妹死了,爹娘都死了,他們不死,一家子守在一起也不會再有別的活路,一門婦孺都是軟弱的人,除了聲色娛人,大抵並不會別的,彼時不知怎樣的難堪境遇。死了也好。等到她死了,大抵冒襄會明白,她不是一個可意的物件,可轉手適人。那時候他多少會有點過意不去吧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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