锦瑟(肆)
四
沒有人幫忙,找麻煩的倒是有的,有做媒不成的姚大娘,本是好意,為了說合姻緣,特意拿了一塊上好的毛呢衣料,上裁縫店做了一件過冬的棉襖,說合不成,姚大娘氣了一個月,待天冷時,棉襖送到她手上,她專門花了一下午,前來挑刺、尋不是,婉轉地質疑寡婦剋扣了她的衣料,扣子呢,盤扣式樣也很難看,棉花胎也沒鋪勻,重的重,薄的薄,她掛著刁鑽地微笑,上上下下,將寡婦的手藝貶得一錢不值,寡婦面紅耳赤,伶牙俐齒地不服輸,姚大娘怒了,指著寡婦罵道:「難怪你男人死得早!你這脾氣,娶了你誰還活得長?阿彌陀佛,現在你不肯嫁,真是燒高香了!想通了!你要再嫁,下一戶不知被你剋成什麼樣子。」她暢快淋漓地出了一口鳥氣,夾著來時的那件沒做任何改進的棉襖,揚長而去。說實在的,那件棉襖,細節還是無可挑剔的,裡子的棉胎鋪得又勻又輕軟,姚大娘穿上去,很吻合一個媒婆的俏麗、輕快。
朱錦稍省人事,就懂得自家的處境,家裡有父親的影子,靠壁的書櫃,一排的舊書。牆壁上掛著的黑紗照片,五官秀美的男人,眉目裡有一股靜靜的書卷氣,看得出他的聰慧和孱弱。有一張照片,母親抱著襁褓裡的朱錦坐在椅子上,父親依在椅背後,身著白襯衣灰長褲,反剪著雙手,愜意地面對著鏡頭笑。朱錦大一些,每次和母親一起看這張照片,毫無意識間便熱淚盈眶了,她小小的心靈,還描述不出為什麼會這樣難過。年輕書生柔情的臉龐,憂戚的笑容……永遠有一隻淒婉的二胡在門外奏,是生離死別的苦楚,映襯著她母女二人終年不變的孤苦境遇。
然而,朱錦的日子裡,也有許許多多的溫馨。一樣吃食,母親留給她,她呢,再饞也捨不得吃,悄悄留給母親。一枚雞蛋,一塊紅豆糕,一隻早點鋪子買來的菜包,對方注意到時,彼此會心地相視一笑……明淨的黃昏,朱錦拿一隻高凳子在門前寫作業,母親坐在縫紉機前縫衣衫,雙腳韻律地踩踏著踏板,發出嗡嗡嗡的聲息。朱錦拿筆在胳膊上畫手錶,一格一格地,意識到天光晚了,看不見字了,頗為不過意地回頭窺一眼母親,她依舊埋著頭在做衣衫,瘦削的背部彎成一個豎的月牙形,伸著頸子,眼神專注地看著縫衣針在衣料上落下細密的針腳,一隻手平服著衣料,另一隻手時時去調整縫紉機的轉頭,上線,拿刀剪,等等。母親燒飯的時候,也是這樣的神情,專注地擇菜,切菜,守著火候,站在鍋灶前,專注地等著菜熟。她單薄的樣子,看起來很寂寞,專注於心裡的哀傷——守寡的這許多年,令她的整個人,被哀傷和操勞所塑就成這樣一種專注。
下雨的時候,瀟瀟的雨屋簷下掛著一掛珠簾,清冷的天光,河邊的青苔石階,河水上走過的船隻,也不曾電燈,一經從橋下經過,往前是蒼茫的水色天際,看著,真是個寂寞的世界呀。這樣的天氣裡,母親就會張羅一樣吃食。通常是做湯圓,先泡好糯米,拿小石磨磨成米漿,母親端坐在磨台上,一手裡滿來滿去地將石磨轉著圓弧,另一手用勺子往磨眼裡添米,朱錦呢,歡天喜地繞著石磨和母親,伸手相助,非要幫著推磨把手,推不動,又非要拿勺子幫著添米,潑潑灑灑,米一半灑在磨盤上,一半灑在地上,衹是一顆都不曾落到磨心,照例惹得母親叫苦不迭。廚房的灶膛裡燃燒著火,屋外的煙囪裡吐出去的炊煙,裊繞在高高的綠樹間。還有,煮紅豆的時候,做蒸菜,做湯糰的時候,燒灶膛的柴爿,紅艷艷的火,大鐵鍋的沸水裡立著竹蒸籠,蒸熟了的米香氣、肉香氣、薑蔥香氣,菜蔬的青氣,都從竹蒸籠裡往外團團地湧。朱錦在熱霧氣,柴火的煙氣裡,團團地跑著,礙手礙腳地礙著母親,她心裡很快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