锦瑟(伍)
五
还有母女在床头睡下时,朱锦摸着母亲的脚,一个一个揉过她的脚趾;给她打散开的头发编辫子,试戴她的耳环、手镯,几样简单的银饰,带给小姑娘丰足的快乐,還有母女絮叨的夜话。
“你小时候是怎样的?长得像不像我?”朱锦这样问。
母親照例是不響,朱锦不满意她的但笑不语----- “你怎么老是不讲话呢?你怎麼不講話?你不喜歡我嗎?”
“讲话好吃力的。” 母親柔聲道。
“讲话怎么会要力气呢?我就好喜欢讲话。“朱锦深为不满,”那你和我爸爸讲话么?”
夜晚的母亲在枕上讲起父亲来,夜晚的声音充满了温柔。她和他似乎也不多话的,然而,他很愛說話,總是骑车带她去看戏,看电影,月光照耀,又明又亮,路边的棉花田和溝渠的水,在月光下漫漫绵延,看的電影總是那麼幾部,然而,不妨礙他們打聽好排期,吃過晚飯就興興頭頭地出發了,這樣的月下漫遊,才是年輕的丈夫熱衷的。他喜欢说笑话,也很擅長說笑話,但是這樣的笑話,似乎只有他的妻子一個人聽過。在世人眼裡,他一直是不愛說話的。不过,他这个人,看著與世無爭,和任何人都沒有衝突,其实他有著傲气的內心和眼界,雖然是不聲不響,卻是看不起許多人許多事的,當然,這些,和他講的笑話一樣,也只有他的妻子聽到過。他这些心气,他讀的那些,無人問津的從前的舊書,慢慢地影响了妻子,那個憑著心靈手巧的裁縫手藝,從鄉下嫁來他家的姑娘,她的簡單純良的性情裡,多了許多從丈夫那裡得來的心性,不聲不響裡的不妥協不苟合。 父親的手也巧,這座老朽的老房子,家里的舊家什,都是他在維護,包括雨季時的上房揀碎瓦和補漏。還有,母親臥房裡的家具,從前也都是他动手做的,裁了木头,做成的衣櫃和五斗櫥櫃,用的是伐樹後的新鮮木頭,刷的是清漆,在當時,可是驚世駭俗的時髦。裁下來的木頭碎屑的邊邊角角都不浪費,做小板凳,補閣樓,補樓梯剩下的邊角料,還能做一個木頭信箱,牛奶箱子,筷子盒。朱锦环顾卧室里的木头書桌,平展的长凳,搁着雪花膏和鏡子的白木頭化妆台,登时恍然大悟:“难怪你是个裁缝!”——裁衣料和裁木头,可不是同出师门么?
父亲留给朱锦的印象,是儿时被他抱在怀里,牵在手上感觉到的他的下颌的胡须,包住小手的他的大手掌,温热,清洁的皮肤,他衣服上的香皂气,烟草气,踏进家门时就會響起的,呼唤她名字的声音。而他的脸,是照片里的那張脸,憂鬱的,微笑的,那样親,又恍惚地,在往事,风中,阳光里,不那么清晰,然而,确凿无疑地存在过……母亲单调而沉闷的话语,在夜最深处,却多起来,關於她死去了的親愛的丈夫,她有著不厭其煩的綿長回憶。朱锦睡着了,耳朵里仿佛有一个人高一脚低一脚、遠一声近一声告诉她:他死得这么早,其实是生不逢时、怀才不遇,被人活活气死的……他上班单位的头,一直和颜悦色地压着他,因为是返城知青,最倒霉的那批人中的一個,要得到點什麼福利都是千難萬難,磨破嘴皮跑斷腿的,父親不肯跑。素來他们夫妻倆做人,以万事不求人为准则,不會委屈自己的尊嚴,去換取這些,升斗百姓最關心的要緊好處,雖然,心裡也是看重的,默默裡焦慮的。这些,朱锦听不大懂。然而,领略得到其中一种艰险的气息,没有安全感,父親活著的時候也一樣,这世界哪个地方都风寒雨急。單位一直沒给他转成正式职工,問題就這麼壓著,看起來一直都在解決中,卻到死也沒有。也不给他安排家属,他一直挑大梁,干著很重的活,有了难题,辦公室的人都找他,活活地累死了,死之前打报告上去,要解决身份问题,组织上还要他“再锻炼锻炼,观察观察”,死了留下这孤儿寡母,一点抚恤金都不曾有。
“因为不是正式职工。没有级别,医药费的债,我累死累活还了好几年。你乡下的外公外婆,倒是拣了几件好家什,回去分给我兄弟了,說我和你孤兒寡母,往後用不了那麼多家什。”母亲的声音里带了恨,朱锦感觉到悲伤紧迫地逼来,她呜咽著要哭起來,抱著母親的腳,随即,被更深沉的睡眠湮滅。留下母親一個人,在無眠的長夜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