锦瑟(陆)

  上小學了,學校在河對岸的街盡頭,從前的城隍廟改造而成的,廟堂和側殿都改成了教室,連上課敲鐘的那一角破鐵片,是從前大煉鋼鐵時,砸碎了鐘和罄去煉鋼,剩下的邊角料,牆壁上還遺留著文革時候的標語。教課的老師呢,雖然也是街上尋常見的街坊,在課堂上都有著一幅森嚴的面孔,鏗鏘的嗓門和語調,也是文革遺風的,朱錦沒有見過文革,她一開始就在課堂上被打手板的心驚膽顫裡,接受了老師們一律的大嗓門,兇兇的面孔和聲氣——生活天生就是這樣粗礪的。她對於上學這件事,充滿了要離家遠走的悲哀,早晨,母親灑掃廳堂,淘米擇菜時,她磨蹭著背上書包,要去上學了。隔壁家和巷弄裡,同齡的小夥伴也要去上學,他們成群結隊地經過朱錦門前,嚷嚷著叫她的名字,朱錦呢,就混跡於他們中間,一道去上學。

  他們有時候也會惹哭她,你一言我一語地發問:「朱錦爸爸是不是死了?」

  「怎麼死的呢?那朱錦就沒有爸爸了。」

  「死了就是躺在棺材裡,棺材埋在土裡,不透氣了。」

  朱錦深為窒息地哭起來,一路哭回家,將孩子們的話,學給母親聽。下次,孩子們再從門前經過,招呼她,她呢,很沒記性地就要跟著去了,媽媽就會追出來,大聲地叫喚她,呵斥她,不讓她跟著去。孩子是沒記性的,又趨光一樣地,愛熱鬧。跳著腳不肯聽,哇哇大哭,被母親當街打了幾下,扯著耳朵被拽回家去。沿街的人們閑閑地看這三娘教子的情景,都憋著一抹不自覺的笑。

  打過這兩回,她被訓練得遠離了那些小夥伴,獨自一個人來去,她小聲地唱著歌,獨自走在臨水的小徑上。反正也沒什麼正經唸書,早早晚晚地往家跑,中午回來吃一頓午飯,上學三個鐘頭。日頭一偏西,她就又背著一隻小書包,走在放學回家的小路上。

  因為她的不合群,也因為裁縫店的寡婦,歷來是街坊裡的流言蜚語的話題,不知不覺裡,朱錦便成為孩子們的眾矢之的。那些嘰嘰喳喳的,愛紮堆的,不停嗑瓜子的小姑娘,她們站在走廊邊,花壇邊,撇著嘴角,專注地看著她走過,驀然地怪笑起來,趕上她穿著好衣衫或者別的惹人觸目的,她們會大著嗓門,對著空氣叫道:

  「沒爹的孩子。」

  「沒人理的孤人。」

  「你要不要和孤鬼玩?我才不要呢。」

  「有娘生無娘教,也沒爹教的野孩子。」

  她並不和她們搭腔,只當聽不見地,昂著頭走過去。那些原本彼此好奇的注目和打量,因為沒有溝通和迴旋,也因為孩子天性裡的那一種惡毒,沒有收管便會肆意發揮,彼此便漸漸對壘成一種結實的難以命名的恨意。無論走在哪裡,那種受注視的壓迫感,隱隱的威脅感,在小女孩的身後,狗一樣地咻咻吐著猩紅的長舌,隨時會撲上來,咬她一口……

  回到那個家,濃密的樹蔭遮蔽著老屋,昏暗的廳堂裡,母親依然在縫紉機前埋頭縫衣服,一下午也不曾直起腰來。她一早就會做飯,學著舀水、淘米,去後頭園子裡割一把小菜,這些日常的小事消弭了她心裡的懊惱和恐懼,只留下薄薄的一層不安全感,彌滿在她的日常。她常常做夢,在夢裡大雪漫天,她和母親行走在雪地裡,要離家去逃難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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