锦瑟(柒)

  十四歲時,朱錦念完了初中,稀裡糊塗地,還沒參加畢業考試,便被一所戲曲藝術學校下了通知書,提前錄取了。她並沒有學藝的念頭,卻是在操場,被前來挑人的戲校老師,從人堆裡一眼就挑出來的。那瘦瘦的一根小人,正在抽身條的時候,看得見的長身玉立,正在成形的寬肩,細腰,比例勻稱。那張臉,更是老師一眼相中的-----雙瞳如水,鼻樑筆挺,脣紅齒白,眉宇之間,有股清剛之氣,是這麼些年面對惡意人群的對峙,倔強地不服軟和自衛裡,練就的那一種冷和硬,是精神內核和氣韻,落在懂梨園行的人眼裡,這是一個天生的生角兒!挑中了,戲校就搶先給她下了錄取通知,生怕她被普通高中錄取了,她和母親看著這通知書和報到日期,只覺得茫然,因為並不是期待的學校,戲劇這樣古老的行當,在這到處都是音響製造的噪音,家家戶戶都看電視的時代,更顯得落寞和不入時。然而,能怎麼辦呢?她們這樣的升斗小民之家,母女又都是這樣的孤寡,連個懂世面有商量的親朋都沒有的,也衹能是無奈地服從現實,只得如此了。

  她去戲校讀書,是第一次離開家和母親,分離時,自然是痛哭著,哭了一場又一場。她長大的那個小城,於她無依無靠的異鄉,這乘車兩個小時以外的省城,就更是異域異鄉了。然而,那繁華的都市,城邊的如畫湖山,於她是全新的,因為其中沒有恩怨,沒有遭際,也沒有失望和恐懼。少年人出門遠走好奇和興奮,也是有的。上學的第一天,她看見了招生老師,笑咪咪地看著她,是心滿意足地神情----終於找到了一顆好苗子的幸福,戲曲行的人,有著自來熟的天然慇勤,老師拽了她的手,帶她去看練功房,走上樓,推開門來,都是闊朗的場地,彈簧木地板,闊得像操場一樣,當頂雪亮的燈光照下來,四壁都是鏡子,外頭走了一圈練功的把杠圍欄,人走進來,只覺得遼闊,遼闊得自己都小了。還有琴房,練音房,又是另一種幽深和神秘,有人在裡頭練嗓子,有人在拉二胡,彈古箏,一律都是專注和矜持,頭也不回的。老師倒是沿途遇見好幾個同事,一律都炫耀她親手招來的這個學生——天資實在好,還拽了她的手給人看,轉過她的肩,捧了她的臉,指點她的明眸直鼻。「看看,這長眉入鬢,這蜂腰長臂,英氣吧?」老師喜滋滋的逼問道。

  「英氣的。天生的梨園行!」老師的同事口徑一致地贊同。

  走過這一趟,她也就認準了----這學校就是她的未來了。她沒有童子功,得從最基礎的毯子功開始練起,拿頂,下腰,開一字馬,早早晚晚地泡在練功房裡。漸漸地開始虎跳,翻撲,單觔斗,單躡子、單雲裡加關,長觔斗。異鄉的秋天的陽光照進練功房裡,空氣裡有桂子的甜香。光裡頭的練功房,浮游著毛茸茸的灰絨,在陽光裡幻化出一個一個渾圓的光柱。她從地板上一次一次地踮腳起跳,身體起空,融入光圈,那透明的一刻,她的身體不再是肉體,帶著魔力,能飛起來,在空中飛一會兒。朱錦喜歡練功,一招一式,規規矩矩,無窮重複,那規則裡頭自有一種舒張和輕盈,能心領神會,卻是難以言表的。她喜歡這無窮盡的重複,每一個招式都那麼奇特,她還是好奇的,好奇人的身體可以如此曼妙,如此靈活,纖巧,千變萬化,不是文字卻自有萬語千言。還有戲文,時間一律都是遙遠的很久以前,驚濤駭浪的歷史往昔都衹是如今的一行字,年月日。戲本裡一行一行的道白,都是美雅的古文,那唱辭更是,美得人要醉過去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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