锦瑟(拾陆)

十六

  至於寄來的信件,附上的門票之類的,無一例外是過期作廢了的。她本能裡是恐懼的,既怕生又怕事的,最醒目的,是母親對她的告誡——「你出生在我們這樣的窮人家,第一要清白做人,不然,一個女孩子,又窮又下賤,世上第一難看!」在她心裡,對於來信,不理會之外的任何舉動,都是理會——也就是犯賤。

  而在這樣的漫遊中,她逐漸地感受到,背後那一雙眼睛,灼熱的注視,漫長的跟隨,牢牢地,盯牢她的後背,待她敢回頭時,又只見陌生街區,熙攘人群。只是有一次,是在學校南門外的公車站,她下車來,因那一站下車的人很多,她便在車牌下,略站了一站,眼睛的餘光裡,瞥見一個身影也隨著人流下了車,立在不遠處,一棵玉蘭樹下,見她立定了,對方便也站定了,卻是躊躇著,不知能不能上前的意思。在彼此心照不宣的被尾隨和跟從之中,她其實,對對方有一個大概的目測,他的身型,步履,姿態,多少,在她是眼熟的了。而對於那個痴心的跟蹤者,他不敢揣摩她的心意,卻有把握——-她並不討厭他,她只是,很怕生人。

而這樣的一個黃昏,暮色四起,滿城風絮,雲層很低,看起來要下雨的樣子,風也貼地吹著,滿地風絮和落花在風裡團團地吹,他走上來和她說話,大抵,她是不好不認識他的。

男孩心裡躍然了一下,然而,幾乎是在他閃念的同時,只見她躍過了站台,步履敏捷,游弋一般地越過林蔭道和人群,一轉眼,她便鑽進了南門那道校門。

  那跟蹤者顯然是沒有反應過來,他踟躕著,走上前,怎麼去說第一句話——到底第一句話說什麼呢?他的腹稿從冬天打到春天都過去了,依然是說什麼都不對,什麼題目都不合適,說到底,他不過是個年近20歲的男孩子,他的驕傲和大膽,到底是有限度的,更因為他是真心的,所以,也就愈發生怯。而此時,這個女孩一轉眼,就從他眼前消失了,他怔了好久,只覺得晚風越來越急,天落起了雨,地上起了一層塵。他站在月台上,看著細雨中的黃昏,綠蔭初起,暗沉沉的,點起燈的街道和店舖,頭一次地,他感覺到人生的寂寞,無可名狀,卻是取之不去的悵惘與孤獨,這種況味,也是他人生中從來不曾體味過的。

  瀋煉——是男孩的名字。朱錦對他,也不是全然無知的。不是有BBS,校園論壇嗎?當她不會看麼?她從這個新技術裡得到了許多信息。男孩這樣的校園風雲人物,自然,消息比一般人多許多,競賽,校運會,社團等等,留意一下,哪兒都有他的蹤跡。也許,正是這種留意,讓朱錦對這個男孩,本能地就親近不起來。怎麼形容呢?瀋煉是那一種,天然充滿共青團員氣質的學生,他膚色白淨,因為自幼養在優渥的呵護中,生就的脣紅齒白,神氣清朗。濃密的頭髮梳成分頭,白襯衣,卡其布長褲,平底球鞋,看起來老成穩重,生來就是那種學生會幹部,富有組織能力,演講能力,待人接物落落大方,就像一個親切的領導,隨時會走來握住同學的手,關切地聆聽對方的困難,並且說出一堆鼓勵和許諾的空話。那居高臨下的笑意晏然裡,總是有一種新聞聯播式的假,言辭之中的官腔,也是約定俗成,生來就會的。人群都是勢利的,這個男孩在學校裡,同齡人中,一直都是明星人物。

然而,天意弄人,偏偏不湊巧,朱錦從小便極為討厭這種幹部類型的人,在她父親病逝前後的那一段艱辛日子,她由母親帶著,去父親單位裡跑,希冀能得到一些幫忙,組織上能實際解決一下職工的困苦,母女倆在各個辦公室裡見識最多的,便是這樣的一種嘴臉,看似和氣耐心,聽完述說的困難,而開出來的解決方案,都是一堆廢話——再耐心等一等,讓領導研究研究,討論討論——父親等到死,他所屬的單位也並沒有研究個對策出來,父親死了,同樣的話,依然被人和藹地說出來,只是在她們孤兒寡母聽來,已經徹底不去信了。她曉得這滿嘴空話的辦公室作派,源自於人天性裏的惡,狐假虎威,趨炎附勢,捧高採低,都是人性的一種,偏偏面對弱勢者的苦難和求助,又能做到無動於衷和旁觀——她自小的經歷,就足夠她對這種菁英類型的學生幹部,潛力股,具備天然的免疫力。所以,在她心裡,對這個男孩瀋煉,是真的沒有起多少波瀾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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