锦瑟(拾柒)
十七
盡管她天聾地啞,從來不回信,收到的信看過後,撕成碎片扔進垃圾桶。自然,在這個江湖氣的,無風已有三尺浪的學校,人們都在議論他和她。還有,一撥好事的女生找到藝校來,來打探朱錦日常是個什麼樣的,來的這些人當中,是瀋煉的老朋友,其中一人,據說是以前女友自居,因為她和他是同學,青梅竹馬的同修,從幼兒園一起讀到高中。面對瀋煉炙熱的單戀,為之心碎,還有心碎帶來的,心如油煎的妒忌和狂怒。
這一夥人來到戲劇學校,很準確地,出現在朱錦面前,自然是,戲校裡有內應,作為帶路黨。女孩們有集體的好奇,還有心領神會的惡毒,期待要看一齣好戲,要看朱錦出醜,當眾丟人的。這個小地方來的的女孩子,不知怎麼地,她的存在,就是冒犯了人群,觸發了女孩們天性最惡毒的那部分。 正是午餐時間,食堂猶如市場一樣熱鬧,人頭攢動。女戰團由帶路黨帶著,來到朱錦面前,齊齊地問道:那個就是朱錦?
“就長這樣啊?卸了妝下了台,不就是一張黃菜皮嗎?”
她們對這個實在看不上眼的女生,上上下下,左左右右地評頭論足,嘴裡嘰嘰咕咕,陡然地,還爆發出一陣肆意的大笑,一邊笑著,一齊看向她。連不明所以的路人,也知道,這是針對朱錦而來的,都放慢了腳步不遠不近地站著看戲。
朱錦發懵地站在陽光下,她手裡還可笑地端著從食堂裡打了午飯的飯盒。天氣是黃梅雨後的天氣,又濕又熱,罩子一樣地裹著人。她茫然地抬頭望望天,不能置信自己的厄運當頂—-這厄運一下子便籠罩住她了,她不知道怎麼就得罪了那麼多的人,激發起人家要鬥她,打擊她的慾望。四週都是曬笑的臉,為首的被激發起表現欲,更加的來勁了。她捧著飯盒,快步地走,試圖穿越人牆。她以為自己的步履是快速的,然而,她清晰地感受到,腿在發軟,腳在打晃。那幾個女孩不曾讓她甩掉她們,依然跟在後頭,還大聲地問道:你不心虛,不勾引別人的男朋友——你躲什麼呀?
「敢做就要敢當!」
事情陡然就這麼滑稽了——她彷彿做了賊似的,被人緊追不放——這實在是滑稽可笑的!她停下腳步,看那幾個女孩子,她們到底要將她怎麼樣呢?天氣悶熱,她們也滿頭熱汗,是熱昏了頭,也是一群女生在一起為非作歹,和散兵游勇,綠林強盜的勇武,也並無男女差距的,女性的惡毒就猶如魔瓶裡的煙,總會了了不絕地往出冒。在隨從的跟班的慫恿下,為首的那個走上來,清清喉嚨,將嘴裡一直嚼著的口香糖掏出來,放在朱錦端的飯盒裡。跟隨的那幾個見狀,都哄笑起來,也紛紛傚彷,上前朝飯盒吐一口,而後,這一群嘻嘻哈哈地,走開了。她們依然笑得很大聲,為了表明自己的什麼都不怕。
朱錦的手劇烈地發著抖,走到垃圾桶前,將手裡的飯盒脫手扔了進去。黃梅天的太陽蒸烤著她,又濕又熱又重,兒時那種逃難的恐慌感,咻咻吐著舌頭的凶狠大物,追上來,終於咬到了她。
她陡然想到,那只飯盒是臨上學時,母親帶著她,去商場裡買的。而今被她連累得,在埋汰得不能再要了的肮髒齷齪裡,太對不起了!她體會到胸膛裡,心碎的痛。母親此時,在古鎮寂靜的中午,一定照例趴在縫紉機上幹活,累得彎腰駝背,脖子佝僂得半輩子,再也直不起來。她心裡一定在惦記著女兒,她不知道她這麼地境遇難堪,這麼不爭氣——她忍著眼淚走到無人處的操場,為那只飯盒和母親,而慟哭起來。她該怪誰呢?想到那個春日的下午,站在暗沉沉的林蔭道上的那個男孩,她只覺得遷怒和嫌惡,心裡發誓,再也不邁出校門去漫遊了。是從小的遭際,也是這樣的暴力事件太多了,哪兒的校園裡都有,根本上是司空見慣的,每個學校都有幾個受氣包,一群人會把一個女孩子拖出去,打罵一頓,當眾扒光了衣服羞辱一頓,這樣的校園暴力事件比比皆是,也並沒有誰去管——她心裡也不會有任何可信賴的人,能保護她周全的。那個男孩瀋煉,經過這些,他和那群尋上門來挑釁的人,根本上是一丘之貉了。沒有人會體會得到一個女孩子的孤立無援,看熱鬧的人倒是從來不缺,世人都是勢利的,稍有點不對勁的風聲,女孩子就陞格為狐狸精了。並沒有多少嚴厲措施追究那些施暴者,但是對於那個可憐的受害者,人們會理所當然地以為——如果你沒什麼不好,為什麼這事偏偏落到你頭上呢?
這段日子,朱錦的信常常被拆,不知道是被什麼人拆了,那些人也從來不是一個人,有些只是閑極無聊的,遇見了也伸出一隻手。有一天,她去完练功房,去信箱取信,去得遲了一步,看見幾個女生在笑嘻嘻地傳看一個信封,看見她來了,往裡頭一丟,嘻嘻哈哈地走了。說過了的,有一群人聚合的時候,女生個個都是綠林好漢,絲毫不肯講理,也毫無所懼的。朱錦憤怒地取過那封信,見是媽媽寫來的信。那群人裡,遠遠地有一個聲音在大聲嗤笑:她媽媽還以為她是個好人呢!
她只覺得當頭一棒,狠狠地直中她的腦門。她什麼時候成了個不是好人的人了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