锦瑟(拾玖)

十九

  演出結束,夜色正濃,禮堂外張燈結綵,分外通明,那個男孩瀋煉站在禮堂大門口,風度翩翩的樣子,他的雙手背在背後,握著一束花,由一個個小熊公仔簇擁而成的,他是來給朱錦道歉的,為了那群小太妹的鬧劇。人流如湧,都知道他是在等誰,於是便有許多看熱鬧的,在台階下遊蕩著,等著看下一出。朱錦演在後台卸了妝,換了日常的衣褲和球鞋,背上書包往外走,她心裡依然滿懷的是火山爆發後,岩漿奔流的餘怒。她走到禮堂前門,便看見人堆裡那個男孩子,他看起來非常的醒目,因為穿得很漂亮,手裡捧著鮮花,花束裡還圍著一圈粉色小熊公仔。看見她過來,便迎上來,站到她面前,將花束遞上前。說起來,他們從來沒有距離這麼近過,這是瀋煉的鼓足勇氣和鄭重其事。同樣對等的,遷怒也助長了朱錦的戾氣,她垂著眼簾,看也不看他地接過那束花,既而,像摔那個熱水瓶一樣,狠狠地將花束往地上一摔。男孩子登時愣住了,原本佈滿笑容的眼睛,驚懼地看著朱錦。那一霎那,朱錦心頭也閃過驚雷一樣的驚恐,她和這個男生之間,其實是彼此陌生的,她們並不真正認識對方。她心裡遲疑起來,同時,身體裡有另一個她,接力她的滿腔積蓄久矣的怨憤怒氣,一腳踢開了那束花,玫瑰花和滿天星散落,毛絨公仔滾落四處。她的臉上是忍無可忍的嫌惡表情,衝他喊道:「你離我遠遠的!我不喜歡你!我……」

  猝不及防的熱淚堵住了她更多惡毒的咒罵,她的眼睛裡佈滿熱淚,飛跑著,往夜色深處跑開了。一路上她聽見自己的牙床在激烈地磕著,抖得下巴在發抖。全身每一根骨頭不是在發抖,那滿心怒火的熔漿此時不再蔓延,卻是大火在燒,把她一整個人架起來燒,炙烤著她。她從來沒有這樣,當面侮辱過一個人。生活是多麼的粗暴和可恥,一群人陰謀串通來誣陷她,她則轉而遷怒於另一個她可以欺負的人——他捧著花束,站在光裡,陪著小心來道歉的樣子。

人心之間,憐憫何其稀罕,主宰少年人心靈的,發揮作用的,全是惡毒。

  翌日清晨,正常上學的作息,她懷著那股怒火,去食堂吃早飯,去操場晨練,穿過側目而視的人群,她什麼也不害怕,孔武有力,渾身有披荊斬棘之力,一夫當關,萬夫莫開的勇猛好鬥。然而,卻沒有人再冒犯她,哪怕是惡毒掃描的眼神和交頭接耳的唧唧暗笑,也一夕之間全都消失無蹤。她已經用她的行動昭明——-她是個潛在的暴力分子,兇悍好鬥,對於打架和讓人下不來台的羞辱,她在行得很。

  下午,課堂上教習《長生殿》的唱腔,教課的人便是招生老師,老師這天穿了一條茶色半袖絲綢上衣,配一襲絲麻闊腿長褲,臉上照例脂濃粉膩,整個人是威武的。此時看見她,不知為何,朱錦心裡的怒火,就化作了自傷自憐。昨天經歷了一樁宿舍搜查風波,大眾廣庭下在禮堂門口又鬧了一出,老師想必也是曉得了。她眼睛追著老師,老師並不看她,示範了一遍唱腔,便讓學生們擺開身段,練習起來。笛子和二胡提著聲,滿場的咿呀吟誦,她心不在焉,渾水摸魚地混跡其中。唱辭裡是風花雪月,江山美人,她卻是無限蕭瑟,滿腔怨怒。老師在室內來回踱步,並不曾正眼看她一眼,卻又不知何時在她身後,啪地一教鞭落在她後背上,喝道:「死了麼?我聽不到你的聲音!是明皇呀,黃鍾大呂呀!你的氣魄呢?啊?氣魄呢?」

  朱錦本能地挺直了腰板,擺好雲手,正吐納之間,老師又照著她的背狠狠給了另一下,結結實實地,火辣辣的一鞭子。

  滿室的笛音婉轉,她負著痛,在胸膛間醞釀著換氣假聲,心頭涼了又熱,有桑田換作滄海,水無邊無際漫上來,原來,老師對她就這麼多麼?她個人榮辱遭際,老師是不在意,也是不幫忙的麼?

  聽到她發聲開唱了,老師聽出唱腔裡有了一種銳力,比及以往多了厚度,便不打了,依然踱步走開了,她背著手,那條鞭子在手上揮著,表示她耳朵支棱著,依然在挑毛病,過會兒還要來打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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