锦瑟(廿壹)

二十一

  老師哈哈笑著,愛嬌地拍了她一下, 說說笑笑間走回學校,老師將她送到了宿舍門口,方才分手。這一樁風波,自此,也就收梢。學校沒有去追究肇事者的加害嫁禍,但看在老師的份上,朱錦也打消了退學的念頭。

  瀋煉不再給她寫信。時不時地,他獨自來到朱錦下車的那個站台,初夏的樹木早已鬱鬱蔥蔥,從前楊花飛的春陰黃昏,恍如隔世。在這個故事裡,那似乎是他心儀的女孩,唯一的和他的互動。然而,這點渺茫的線索,也再無從續接。他懷著這樣的悲慼心情,走到戲劇學校裏頭,並不指望能撞上她——說過了的,他們之間,是陌生人。他只是,想在她生活的地方,走一走。

  有一個週末,他騎著腳踏車,在戲劇學校晃了一圈。學校的人都走空了,他卻在寂靜的操場上,看見了朱錦,她獨自一人掛在吊環上煉功,只有炙熱的霧濛濛的陽光和綠樹,草地是廛白的,曠野似的操場,她頭頸向地,長長的身體倒掛在吊環上。他眼睛裡的她,玲瓏的身體是一團不可思議的春泥,可隨意捏造,造型,隨心所欲地屈頸,反身伸展,腳尖碰到頭部,一定有紅色的火焰,烘烤著她,令她柔韌和光潔。

  男孩跨坐在腳踏車上,靜靜地眺望著她,毒辣的盛夏的太陽當頂烘烤著他,他聽見身邊,石橋下的洶湧河水,翻著漩渦,流淌遠去。河邊垂柳的顏色,從來沒有如此鮮明過。天地之間的一切聲息,一切影像,都如此令他痛楚,他眼裡含著淚水,翕動的唇間念著她的名字:朱錦,朱錦……這是他的青春。因為這個女孩,他飽受了創痛。他當初懷有的少年人的好奇和愛慕,為此而領受的痛楚,失魂落魄又無奈何的熬煎,是他生平從未經受過的,而他又無能解脫。那個啞女一樣的女孩,又如此冷清,遙不可及,他身歷的痛苦,因她而起,卻又指望不上她任何。

  瀋煉建的那個網站,依然呆在原處,沒有再更新。那凝固不變的頁面,幾乎能叫人看見一個少年郎的傷心的。網絡的日新月異,花樣頻出,也是一種時代的空氣,影響了這個南方內陸城市,網頁上有那麼豐富的訊息和娛樂,也叫人們很快遺忘了這個不再更新的個人主頁。

  灶台巷那家無名的麵館,成了朱錦和老師固定的聚會地。她們很親近,然而,並不能減少朱錦對老師的挑剔,火眼金睛的挑毛病,老師如今常演改良劇,即使是急就章的,扮相台詞都經不起推敲的新劇,老師也不嫌棄,以她一貫的熱乎和絢麗,很投入地去排練。演出的時候,自然,朱錦每場戲都不能倖免。作為老師的得意門生,授業弟子,她坐在老師的留座上,看著老師出場,改良戲的故事,多是現代戲,老師的頭梳得油光發亮,脖子上圍著白圍巾,一身民國行頭的打扮,以古雅的聲調唱現代那扮相服飾真是——要有多麼難看就有多麼難看!老師的投入感,在她看來,實屬不可救藥。

  怎麼樣怎麼樣?你看我演的怎麼樣?—-每回下了戲,老師總是喜滋滋地這樣問,也並不要求她的反饋,只是她熱衷演戲,一腔滿足感滿了噗了,溢出來了。

  “演得滿好。”朱錦坦白:“我不喜歡看現代戲,你還是演老戲好。”

  “誰不曉得老戲好呢,一招一式都規矩。可哪裏有那麼多機會演老戲呢?你想不到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,演的是什麼。”

  “你演什麼?”

  “李鐵梅。白毛女喜兒。”老師咯咯笑起來。”我因為會唱嗓子好,在工宣隊掙公分,演樣板戲。”

   朱錦咋舌道:“難怪老師總是那麼威武。” 她對那個時代的感覺,是火把通明,鬥志昂揚的時代,全民都在鬧革命,日日都在唱大戲。

  “我們唱的是戲,體現的是革命者的豪情壯志,軟綿綿作態不能夠的!”老師的笑裡帶著苦:“我是底子壞掉了,回頭唱傳統戲,始終是隔一層的。”

  “哪裏隔了?”

  “神韻!我們缺古典的神韻。從前的朝代,是戲劇的好時候,都已經過去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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