锦瑟（廿贰）

二十二

　　老師的經歷，她在女生宿舍住了兩年，加上老師在麵館裡頻頻回首往事，朱錦大抵對她的生平也算耳熟能詳。如今電視屏幕上那些沒完沒了的電視劇，全國人民都看熟臉的女演員之中，便有老師當初的同學，一起學戲，同台演出的。人家都看得明白梨園行式微，早早地改弦易轍，去影視行找生計了，幾年戲演下來，佼佼者成了是國民認可的大明星，平常些的，也自有做配角的滋潤。唯有老師，死不改腔，依然在戲台上演配角。即使年輕時，她也從來不曾是頭牌花旦。大家背後議論說是她名字取得太平常了，陳莉莉——在任何地方的街頭叫一聲這名字，一定會有很多應聲而答的同名人，配著老師的小圓臉和單眼皮，實在是平凡至極。

樣板戲的時代過去了，梨園行又開始排老戲，陳莉莉她演丫鬟的時候，扮相滿分，釵鐶裙帶，桃紅柳綠一派嬌俏的，可是她演起來，一招一式，還是樣板戲的腔調，甩手帕看起來是李鐵梅提紅燈，捧托盤，遞團扇的手勢，也像是掏手槍，舉紅旗。緊接著，電視劇，改良戲都上來了，傳統老戲就愈發式微了。如今難得排大戲了，排老戲也多是摺子戲，整本故事裡，選取最膾炙人口的那一段來演。和電視劇一樣，摺子戲也只好少年風流，靚麗男女，所以，她演老戲的機會也極少了。陳莉莉堅守舞台的癡情，沒給她帶來什麼榮光，梨園行是老天爺賞飯的一個行當，陳莉莉一直坐在席上，卻只吃了殘羹剩湯。如今呢，用她自己的話來講，是一心投入在教育戰線上。遇上朱錦這樣的一個學生，此時陳老師已經是年屆退休了，她的心思也就額外地純粹，希望能帶出一個真的得意門生。

老師的熱烈，也帶著樣板戲時代的深深烙印，過度熱烈而無餘韻。她把朱錦招來學戲，本是伯樂和千里馬的相知，然而，到老師這裡，好意熱乎乎捧出來，對方不領情，幾個回合下來，總是變成她在懇求對方，求求對方收納她的好意，不要蓄意為難她。

　　師生二人，將這家無名麵館的澆頭，從第一道到最後一道，都嘗過了一遍。從學校南門通往灶台巷的路，冬去春來，天晴天雨，林蔭道上的草木，花開花謝，黃葉紛飛，霜雪鋪地，也歷歷在目，格外地入心。就在這樣的平和相守裡，朱錦也要畢業了。

　　「我畢業了，誰來陪老師吃麵呢？」

　　老師笑了：「你走了，老師就不來吃麵了。」

　　朱錦聽了，心裡生出許多的傷感。但她一貫是嘴硬的，也說不出感激來，只垂下眼簾。

　　「把你招進學校，是老師的一場修行。」

　　「那麼，老師功德圓滿了麼？」

　　「尚且不得知。那還要看你往前怎麼個走法，如何證得功果。」

　　朱錦捧起面前的茶盅，輕輕碰一碰老師面前的茶盅。師生心裡都生出惜別的酸楚。

　　「你知道？為什麼老師招你來學校嗎？」

　　「你已經說過了，在我想退學的時候。」

　　「那只是一個原因。還有別的原因。」

　　「是因為我很凶的原因嗎？」朱錦自嘲。

　　老師聽了，就大笑起來，眼見朱錦一臉無辜，雙目懵懂的樣子，就更是好笑，笑得眼睛裡滿是淚。

　　「是的。因為你很凶，你每天都很凶。老師這一生，台上演戲，台下做人，高嗓門，陪笑臉，在家裡笑，在單位也是笑，人人都讚我是老好人。難得看見你這樣的孩子。」說到這裡，老師抬起眼睛看定朱錦，目光是爍爍的。「老師看好你，因為你生來鋼骨。希望你一路朝前，不要改了自己的本色。」

　　朱錦本想承諾——放心吧，我會一路凶下去的。然而，面對老師的熱烈和鄭重，她到底不敢唐突。卻是鄭重地，點點頭。

　　麵端上桌，師生掰開筷子，埋頭開吃。依舊是她們第一次來時叫的牛肉麵，澆頭上撒著蔥碎和香菜末，濛濛的熱氣冒著，眼前有一層氤氳。老師說的是對的，一粥一麵，是果腹，也是情味。想到此，朱錦抬起頭來看一眼老師，看她飽滿的髮髻間，間雜的銀色白髮，脖頸間鬆弛的皮膚，心裡確認著，除了母親，這寒苦的世上，還有一個女子，毫不吝嗇地給予她溫情愛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