锦瑟(廿叁)

二十三

  雷灝遇見朱錦的時候,是在宋城。他因為工作,從北京出差來此。

  這地方毗鄰杭州,和大陸所有的城市一樣,是個轟隆隆的大工地,街道開膛破肚,到處都在蓋樓,圍成一片工地。密密麻麻的樓群,川流不息的街道人流之上,龐大的工地圍欄到腳手架,延伸到半空。高架橋蠻不講理地,從社區和樓群中架起來,車流跑在高架橋上,幾乎從人家的窗戶下游弋而過。城市裡沒有一個地方是不吵的,轟隆隆的掘地和打樁的機器噪音,是無所不在的背景之聲,吵得人腦門生疼,卻又在長年纍月的灰塵瀰漫裡,習以為常了。這古老的千年老城,兜轉之間,眼前就會驀然出現古老的老城區,狹窄彎曲的長巷,粉牆黛瓦的老舊河房,巷口長著合抱的合歡樹,走過蛛網一樣的電線。那河房的牆老得歪掉了,屋簷上頭的瓦是碎的,房子看起來是老得不能再老了,老得凝固了,老得塌掉都沒勁頭塌,反而停止了朽壞,有一種雋永的韻致,尤其是細雨天,市聲俱靜的時刻。那歪歪斜斜的老街,分外的黑白分明,看著是地久天長的。沿街的小河,濃密的樹蔭下流著河水,河上架著一拱一拱高高的古老石拱橋,橋頭鐫刻的造橋年月,都是數百年以前的,那石頭摸在手心裡,摸得到歲月的體溫。只是橋下的河水,混混噩噩,氣味複雜,十分刺鼻。這地界,原本活水流通,千湖萬流,所有的河道,湖泊與野塘,一脈相通。採菱藕的汊灣淺溪,抑或浩浩渺渺的大湖,水都是流淌和更新的。而今這河走著走著,便沒有了,曾經循環的河道,前頭徑直砌成了水泥路,空中還起著高架橋。水泥墩下的河,因前頭無路,也就默默地淤成了死水,散發著齷齪氣味,更別提沿途的無良工廠與作坊,什麼廢水都敢往河裡排。總之,開膛破肚建新城,對於這地界,就是一場湖河之殤,世代循環的水脈全被斷掉了。

  然而,行經過灰塵漫天的街市,大湖邊,一截臨水的禪院,粉牆上書寫著佛號;或一片幽篁深遠的竹林,又或者車水馬龍的水泥路上,一棵綠色灌木都沒有的荒涼地界,卻突兀地出現一座古舊而精巧的黑漆木質小涼亭,是從前的長亭相送的踐行之所,也是出門行路時的遮風避雨之處。不知怎麼躲過了被挖土機剷平的厄運,立在高速公路旁邊,看著既突兀又回味不已,因為涼亭在這個時代,再也無用途。這一切窘迫的殘缺的景致,都讓他心動,讓他驚嘆,惋惜,心酸不已。這是他的國呵,他在海外留學的那些年,日夜思念的故國。被一場場的戰爭,外敵入侵,內戰,紅色暴力革命,西來理論以及全球工業化所肆虐過,重創過的,古老的滿目瘡痍的中華大地,他的祖國——他心裡痛惜這個曾經的東方帝國經歷的百年沈淪,是為了這份徹骨的痛惜,他回到這裡,隔著闊別二十載的光陰。他曾經那麼急不可待地告別這個國家,遠渡重洋去求學,在海外近二十載,他歸國的心情,同樣急不可待。

  有那麼一天,是木樨蒸的初秋,空氣裡到處都是桂花香,又甜又柔,纏纏綿綿,無處不在的甜香。工作的地方,辦公桌窗外是一片近水平台,秋芙蓉也開了一朵二朵,這樣好的天氣,在辦公室裡能坐住的人簡直是缺心少肺的,缺些人性的。他起身,步行去辦公區外的一處景區。彷彿有宿命的一種推動力,神秘卻不容抗拒。

  那是一處古老的離宮。有京杭大運河湯湯流過,曠闊的地面上,一處處殿堂,一處處樓閣與亭台,植種了遍地花木,秋陽照著,那草木和樓閣都是古意的,活得太久太久,在秋光裡打盹的樣子。一棵高樹下有一處平台,有一個美人正在撫琴,頭插戴著釵環,寬袍大袖的漢服,琴聲和韻律倒是平常,然而在草木秋光之間,也是含情脈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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