锦瑟(廿肆)

二十四

  宮殿前方有一片脈脈的大水,水間一個小島,絲竹管弦齊作,一群女子正在翩翩起舞。他滿目都是好奇,歡喜,還有不能置信的窒息感。這是他在國外日思夜想的中國,古老的從前的中國,都在這裡了——都在這裡了。他愛著這個國。

  只見一個古代書生樣扮的戲子,搖一把扇子,踏花而行,且行且唱。不知道那書生在唱什麼,然而,那唱腔那曲調,真是好聽,好聽。彷彿心裡有許多古老的情韻被喚醒。那書生的身形,姿態,真個明麗瀟灑。那人世間的花月錦繡,都在他的揮扇拂袖之間,一派風流。

  雷灝看著那書生,一時之間,竟然癡了過去。他面湖而立,佇立良久,天地之間只是那湖心小島上,戲台上的那瀟灑書生,彷彿是他的一個分身,另一個自己,前世裡金榜題名的書生,他在這裡,等著另一個他自己到來……時光過去多少年了。他又來到這裡,與曾經的舊時光隔湖相望。這人世的涼薄,無情無義自然是不必說的,然而,他懷有的真心,一如那戲台上一派明媚瀟灑的前朝書生,那癡心和厚義,從來滿懷,什麼樣的遭際也不曾傷到根本。

  陽光照著,空氣裡的甜香,是蒸騰的,熏香入骨的,那花香裡立得久了,人的肺腑都浸染了一遍。湖光裡徧佈著金色的光斑。那風流書生不知何時,已然下場了。絲竹靜了一刻,又漸漸地響起,先是一陣嗩吶。他騰地轉身,舉步就走,腳步帶著人,離了園子。太美的景象,如此隆盛又如此淒清,簡直是不可以面對,不可以忍受的。

  雷灝是時興的海歸精英人士。寒窗苦讀,北美留學多年,拿到博士學位,又在專業領域內全球頂尖的公司工作過數年。為著種種夢想,種種召喚而歸國。他離開得早,在海外漂泊多年,故土已經沉澱成一種感情,一種纏纏繞繞的情結。中國當然是不好的,什麼都不好。空氣,土壤,水,食物全都不好了,人更是不好。然而,對他好,千呼萬喚地召喚他回來,在他眼裡,所有不好都是可待改進的,可挽救可改寫的。不然,要他這樣的人做什麼呢?

  返回北京的前一晚,是當地政府的宴請。當地的那些他叫不全職務名稱的腸肥腦滿的首腦們全都列席,以示鄭重。設宴地點是一處古園林,從前的狀元府邸。樓閣外是一片荷花池,池畔是一座水榭戲台。荷池裡的荷葉都凋盡了,水中立了幾支蓮蓬,秋霜白露裡有了鐵灰鏽的顏色。自一個月洞門進入,穿過假山疊就的起伏峰巒,竹林和花徑,沿途的花木間掛著彩紙花燈,散發著溶溶的光暈。沿途都是桂子香,濃一陣,淺一陣。他和他的同事被團團簇擁著,前後招呼著領進宴會廳。他臉上陪著笑,心裡只覺得百思不得其解,這些腸肥腦滿的政府官員個個都長得像一本黨章,開口都是一篇篇官樣文章,直接師承於人民日報和新聞聯播,對他談起來,都是要改革要開放,要引進國外最先進技術,吸引海外最優秀人才回來建設祖國。這個古老的宋城,河道縱橫人煙繁華的千年古都,已然被他們拆得遍地殘磚瓦礫,挖成了地底朝天,黃塵蔽日的大工地,湖河全填成平地,這亂像當然也是他們章程裡的去舊迎新欣欣向榮。總之,過去什麼都不好,都是糟粕和腐朽,都是要否定和擯棄的。可是不知為什麼,他們招待起貴賓來,從宴客的地點,禮數,川流不息擺上桌來的菜餚,又全都復古得不行。菜牌和酒水牌全都是蠅頭小楷,寫在一把灑金紙摺扇面之上,餐具則全是上品青花瓷器,魚盤上有古意的青花纏枝圖案。每道菜式,說起來,都有著堂皇的古都歷史,煊赫的前人名字紛呈。宴客的酒水,則是陳年女兒紅,溫在錫壺裡,倒在酒盅裡,黃澄澄的,晶瑩而醇厚,溫熱地貼熨著手心,喝下去,週身的血脈都走一遍,整個人的手腳暖著,心是熱的,連唯利是圖的心腸也一併軟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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