锦瑟(廿伍)

二十五

  樂聲四起,笛子隔水吹來,聲音清越,戲台上演的是摺子戲,先是一曲《遊園驚夢》。陪同的地方官員介紹說,這是本地最好的劇團,今晚為招待貴賓,特地請來此演出。

  他喝了不少酒,只見水上那花光燈影的戲台,波光瀲灩,絲竹管弦,一切都是浮泛的,又是銷魂的,恍惚裡的一切光影,是這般刻骨銘心的痛楚和甜蜜,鑽到他的心裡。那聲色之中的白衣公子,是他在離宮見過的,戲台上的公子,依然衫袍儼然,玉樹臨風。比他攜手的小姐杜麗娘的扮相,更為耀眼。臉是鮮艷的一張臉,明眸皓齒,眼波流轉,唱腔儀態行雲流水,怎麼形容呢,他腦海裡的兩個字:風流……真正的一派風流!簫聲悠悠裡明月當頭,天地之間,唯有隔水的那台戲,和他這個人。

  他凝望著戲台上那張臉,這是一個晝夜輪迴裡,他第二次看見她,每一次,都是猝不及防的劈面而來。第一眼乍見時的那種天崩地裂的驚和慟,竟然沒有了,只是心頭一片不可言說的酸楚,溫存的酸楚,彷彿走了這半輩子,很遠很遠的路,兜兜轉轉,見到這個人,這張臉,他只希望,時間靜止在這一刻,他再也不要兀自一個人往前走了,也想不起來,在今天之前,他走過的路,沿途遇見的人。他默默地,飲下一盅又一盅的酒。宴席上除了他在目不轉睛地看戲,其餘並沒有人注意那台戲,他身邊的人都熱火朝天地交杯換盞,投入感十足,表達各路諂諛和許諾。他幾乎不曾說話,好在這樣利益明確的官方宴席,他的沈默並不讓人掃興,反倒是忠厚的,因為他這樣的大金主,倒是入鄉隨俗,不像尋常的那些海歸,以奇貨自居,坐地起價,漫天要錢的。他面前的酒盅,一次次被斟滿,他都悉數飲盡。他甚至都不曾再抬頭望戲台上望,旖旎的唱辭帶子一樣,纏纏繞繞地縈繞在園林裡,握不住,卻全是縈懷,入心。

  服務員輕手輕腳地為他更換碗盞和骨碟,錫壺的酒一次次被悄然裝滿。旁邊的官員也交杯換盞一派醉意,卻是意不在酒,一直在伺探著他的神情。有一刻,管弦停了,戲台上一空,他驚夢一樣地,猛然醒過來,卻還是緩不過神來。抽著這個間隙,有地方官員湊過來,殷切介紹道,這演出的主角,是市劇團正當紅的花旦和小生,都是科班出身,戲校裡培養出來的。說著又伸手向亭外招來一個人,是劇團的負責人,那人湊近來,像匯報工作一樣,一臉認真地介紹劇團的成立年份,說起來也有百年歷史了。劇團在各個時期,各種年份裡的發展,前景等等。在那個地方官員的提問下,劇團負責人終於結束了回顧報告,來到了現在,介紹到了今晚這次演出的人員,台上的花旦和小生,分別叫什麼本名,多大年紀,籍貫哪裡,何方人氏。

  他心裡一凜,演出柳夢梅的那個生角的名字:朱錦。像一把尖銳的蹔子,在石壁上一筆一劃地鑿刻,刻骨銘心地鑿上去。在他的心裡,一直有那麼一堵石壁,地老天荒地空在那裡,空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,只有時光的光影和風聲掠過。朱錦,他把她的名字刻在那面石壁上。心裡滿是欣悅,也有一種慘然,因為知道,她是他的劫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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