錦瑟(廿捌)
朱錦去北京唸書,是二十歲的那一年春天。下飛機的時候,那個城市剛剛下過一場沙塵暴,黃沙滾滾,呼嘯而去。她看見的是蒼黃塵沙中的樓宇城池,天際的夕陽如血。 她自己拖著行李箱,去等出租車,寫著地址的小紙片捏在手上,背熟了的。這樣的她,拖著行李箱,匯入那每天每天,從四面八方,來到北京的京漂一族之中。
飛往北京的機票,下榻的公寓地址,房門鑰匙,都是在宋城時,雷灝親手交給她,一一交代好的。他如她所願——沒有來機場接機。只在郵件裡通知她,為她找好的那所學校,校方的錄取通知書,已經寄到,在公寓樓門的信箱,到達後記得用鎖匙開信箱取出——莫失莫忘。他甚至周全地手繪一幅地圖,告訴她公寓樓附近的超市,麵包坊,風味餐館,小書店,健身房的位置,可供購物的商城。他沒有出現,也令她心裡格外鬆了一口氣,她接受了他對於她前途的安排,但也僅止於此,她不要這個人在她的生活裡。
居住的公寓,地址毗臨中關村,林立的高樓中,一處高檔公寓,電梯一徑上到18樓。房子的佈置風格,是男子鍾意的冷色調,青銅頂燈,青銅落地燈柱,廳堂鋪褐色檀香木地板,所有傢具亦一律深褐桃心木,書房和臥房鋪白色地毯。書房兩面,整壁的書,經史子集的典籍都有。另一壁則是英文厚本圖書,歷史,傳記,經濟,商務,還有一排的電腦程序編程等專業書籍,都是主人自己的偏好。她踱到衣帽間裡,看見一長排不曾開封的新衣服,壘高的鞋盒,全是她的尺碼,看起來是從品牌店直接訂購過來的,不曾有人動過,這也是雷灝的風格,明明是為了討好她的,然而,操作起來總是生澀。冰箱裡放滿了速食麵和純淨水,貼著樓下超市的名片電話,還有一個打掃阿姨的電話,定期上門做衛生的。主臥是空蕩蕩的,隔著窗,整個屋子都有黃塵的氣味。她想了想,把自己安排在客房裡,那小小的,簡單的房間,一床一桌,更讓她感覺自在些——她是個寄居者。
多年來她的生活,總是集體生活,如在一個鬧哄哄的客堂上,擁來擠去,沒個散去的時候,女生宿舍,化妝間和後台,舞台演出,哪哪都是人,吵死了的,小心眼的女子,她在她們中間,像一個笨拙的書生一樣,窘迫地活著,她討厭這些嘰嘰喳喳,膚淺又饒舌的女人,是非太多了,以至於她討厭和她們一起演的故事——人這麼討厭,這麼長於惡毒口舌,怎麼會有真情實意的故事發生在她們身上呢?尤其是和這些女子一起演,她連古人都不肯信了,古人肯定是撒謊!就像她和她們一樣,彼此毫無情份,卻也在合演海誓山盟,生死不渝,因為她們,戲都是假的!
而今,世界陡然地靜下來,她唯一做的便是睡覺,把自己鎖在那間客房裡,從天明睡到窗外暮色四合,又或者天黑就睡,一覺睡到天明,她累極了,有幾輩子的累從骨子裡泛出來,做人太辛苦了,累得她木木的,只夠席地睡去。沙塵暴來了去了,晴朗的日子,那種北方天空,無垠的極亮的藍色,是她在終年多雲多雨的南方所不曾見過的。她看兩眼,接著又睡了。在夢裡,她聽見高樓上的風從四開的窗子外湧了進來,風的質感乾燥而光滑。有時候她驀地睜開眼睛,醒過來時,房間裡暮色冥冥,她靜靜地躺著,腦海里一片空白。然而,念頭一轉,心裡就會冒出雷灝的臉來。她一直沒有見到他,其實,他只是,一個陌生人,不是麼?然而,這個人,是她在這個城市的依靠。
她心裡極感念雷灝的沒出現。對於這個執意出現在她生命裡的陌生人,朱錦心裡很警覺。是在完全的推拒姿態裡,她服從著雷灝對她的安排:自劇團辭職,去北京唸書,念一個學位,學一門安身立命的學問。在出發前往北京的日子裡,她一直認真地頻頻如此發問,房租多少錢?學費多少錢?如此便捷讓我入學,一定是你打點了的罷——這些開銷,我有一天都要還給你的,朱錦正色地對雷灝說:「我不是沒有錢的。」
「嗯,我曉得你很有錢。但讀書這件事,不是花錢就打點得過的,要你很努力,很用功,才拿得到學位的。」雷灝看著她,微笑著,哄孩子的口吻:「等你將來畢業了,一併算帳,好不好?我自然會找你收房租,按市場價來收租金,我的房租不會便宜的。」
「當然要按市場價算錢呀,誰要欠你的人情?」朱錦凜然地如是說,說著說著卻氣呼呼的了。無論怎樣,她是委屈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