錦瑟(廿玖)
她毫不避諱地談錢,記下雷灝墊付的每一筆錢,氣勢洶洶,精明地精打細算,數目詳盡。她覺得,若是如今貪了小便宜,默認地收下雷灝做的這些,她就是把自己作踐了。她是不會為了這麼點好處,就裝聾作啞,把自己搭進去的。雷灝雖然不現身,卻頻繁地有信件來,為她訂閱的書籍送到樓下,同步在郵件裡詳細指導閱讀步驟。她的英文很差,語法很差,數理化也很差,在戲校學的那點文化課,基本是不作數的,在商學院派不上用場的,最好能去他指定的補習學校學習英文。他的郵件用詞,盡量委婉,然而直指真相,毫不留情面,常常令她隔著屏幕,也面色羞赧。
然而,在所有不可計算價值的時間裡,在少女熱烈真切的心境裡,她思念著雷灝。她倚靠在窗前,看著北方蒼在如海的樓宇上方,靜靜地想念著雷灝,想他的聲音,他開心大笑的樣子,他凝神看書的樣子,他抬起手腕看表的那個利落的動作,他的潔白的手腕,突出的腕骨。他清澈的眼睛,秀氣的單眼皮,他的周到而矜持的話語。他彷彿在入侵,可是,他分明也在防禦她……月亮升起,滿城燈火,朱錦在書房裡睡著了。
是夏天的空氣了,朱錦聽見樓下的樹木,樹葉在風裡翻出聲響來。是那種硬質的北方的樹木,她打開窗簾,明亮而乾燥的陽光落進來。飄窗外,前方有密集的樓宇,城市的紫陌紅塵升騰。她開始覺出這城市的遼闊,以及自己心頭的熱切。她漸漸地離開公寓,下樓去散步,按圖索驥,去書店看看,一個人去餐廳吃一頓飯,慢慢地往四處走走。社區門外有一條街道,通往西郊,圓明園,頤和園,玉泉山,香山,一路有從前的皇家園林的遺址。她走路去圓明園,順著白石長徑,一路走過,樹木高大,一株株地筆直頂著綠葉如蓋,一片片地成林,然而,在高高的天底下,金色的陽光照耀著曠闊的草野,卻只是荒涼,一種氣場盛大的荒涼。一路的草野間落著斷了的石碑,白茫茫的福海,經過丘壑連衍著荒湖灘,白水滿池,荷葉田田,灘邊生著蘆葦,紫色的熏衣草,彼岸有綠樹成林,在暮色裡竟一派澤國水鄉的氣象。象朱錦記憶裡,兒時的盛夏,明亮的陽光照耀著繁盛的草木,溫熱的藍汪汪的水,她和母親去挖野草,去瓜棚裡買西瓜,到湖邊涉水采野芹,在黃昏的炊煙裡,一棵一棵,耐心地擇,葉子擱在籮筐裡,梗子耐心地折成一小節一小節。她順著白石小徑折進林蔭深處,芳草淒迷,流水迴環,腳邊的野草在陽光裡招搖,看久了,讓人生出幻覺。這世上已然換過幾回天地,那裡的時光,與紅牆外的現世,不透風地隔閡。滿目的景象皆只一句唱詞:「似這般,萬紫千紅開遍,皆付與斷壁頹垣。」
黃昏的時候,夕陽懸掛在遠方西山蒼蒼的山脈之上,朱錦坐在福海邊的長椅上,聽暮色裡風吹起的聲音,她常常坐到紅雲散盡,暮色四起,園子裡彷彿只有她一個人。這樣的時刻,她覺得格外怡然,自如,這園子裡的朱橋垂柳,斷壁頹垣,怨傷的風吹著,鬼魂都出來了,在綠沉沉的深處遊蕩,黃昏的圓明園令她覺出一股傷慟的親切,這地方她前世來過,她是這園子裡的一個屈死的冤魂……因為命運的偶然,她又來到這裡,懷著不曾退卻的傷屈,流連人世的不快樂,暮氣蒼蒼的靈魂。她時常在湖邊坐到明月升起,在荒蕪的園子裡,那一種,少年人的勞乏——一旦有機會歇下來,她對世界再也提不起勁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