錦瑟(叁拾)

  日子一天一天地,絲綢一樣地墜落在地,沉甸甸的,光滑而寧靜,幾乎叫她不能置信——她習慣了重重衝突裡的日常生活,下鄉巡迴演出時,顛沛的趕路和行程。而如今,生活如此安寧,絲綢上一絲抓絲和褶皺都沒有,她從前在學校和劇團時,舉手投足間,那一種尖銳的剛氣,開始變得軟和。她的膚色,漸漸呈現出一種瓷實的潤白,原先的那一層黯黃底色消去,復原成為那一種,養在深閨的少女的柔潤細膩。也是因為有心思,她的素淨裡,有著深深的抑鬱,眼角眉梢裡,都是傷痛的寫意,是人從歲月裡的風霜塵埃裡穿過,抹不掉的一重滄桑,和年紀無關的。可不是麼?如今的她,是在苦捱。北京是無邊無際,人山人海,然而,她的情之所繫,只在一人身上,她不曾意識到身外的世界,也不曾好好打量這個陌生而粗獷的城市。雷灝每天都會聯繫她,打電話給她,寫郵件,發手機簡訊,雖然人不在她身邊,但他無處不在,存在於她生活的每個細節裡,知道她幾點起床,一天裡做了什麼,去上英文補習班,去逛了街,甚至每一次她出門坐出租車,都需要她將出租車號碼拍下來,發給他,好讓他安心。他的心靈是一張地圖,一份詳盡的時間表,她的行程和走動,都在他的領域裡。從理智上,她認為這樣的距離越遠越好,越客氣就越遠,最好遠得再也見不著。然而,她心裡有一股騰騰的怨和怒,他越是不出現,她就越怒火中燒。

  雷灝是一個下午來到公寓的。他有自己家的大門鑰匙,開門進來,房間裡的空氣,格外地令他一震。公寓的底子是他認識的,深黑皮沙發,檀木地板,雞翅木的仿明式傢具,然而,地板打了蠟,走了一層一清如水的暗光,黑色沙發上扔著蔥綠、金黃,粉紅緞面心型小抱枕;玄關、廳堂間點綴著落地宮燈,光映著橢圓形多棱絹布燈罩,團團的光東一團西一片地點綴著諾大的客廳,有一種暈染的柔光,在散發開來。光還照亮空氣裡的花香,草木香。窗下的暖氣片處原來是空蕩的大飄窗,如今都養了盆栽,天堂鳥,鶴望蘭,幽蘭,蘭草,白菊,都養得很好。一株爬藤的綠蘿,纖弱而青翠地攀爬上木格窗櫺上,是一種生機。他從前走進這房子,腳步都有回聲的。如今,檯燈光照著,音箱的風笛聲在流淌。桌上擺著書、手機,水杯。電視機前的沙發上扔著吹風筒,糖果盒,女孩的手絹髮卡等等小物件,分外有了一種生活的氛圍,女孩的閨秀氣。

  他揚聲叫她的名字。

  朱錦聽見聲音,從房間裡衝出來,她穿了一件長長的煙灰色針織毛衣,腿上套著長長的彩色棉襪子,像一只卡通兔子,從地板上一溜煙兒跑過來,雷灝驚愕地看著她——她看起來好小,好小,機靈而纖細,看起來像個十二三歲的孩子,比他以前見過她的每一次都顯得小。她熱烘烘地撲上來,眼睛裡含著滿眶的淚水,心裡醞釀著山呼海嘯的委屈,自衛的防範與警惕,然而,來不及地,她張開雙臂,雙手攀住他的脖子,用力地抱緊他。他眉目腼腆地微笑著,感動裡又有點難為情的樣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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