錦瑟(叁拾捌)
然而,到底為什麼生氣呢?她這樣通情達理地問自己,又答不出個所以然來,似乎她是自知理虧的,思維早遠遠地繞開那個雷區。她只是不打算回家去,雷灝在的房間,彷彿花開富貴的一張畫,人鑽進去了就捨不得離開了,然而那美景終歸是紙糊的。他終歸是要走的,彷彿從花團錦簇的熱烈裡拋出來,荒寒千里,房間的四壁都是淒寒,即便靜夜裡翻開的書,打開的被褥,喝下的殘茶,都是寂寞。翌日天亮了,鬧鐘響起,催促她睜開眼睛——也不過是清冷的寂寞,伴隨著五味雜陳的等待,期盼。希望的實踐是那樣渺茫,然而,寂寞、輕微的寒心,濃重的傷屈,是無時不刻的具體存在。每一天清晨她從屋子裡逃出來,惡狠狠摔門而去,都像在摔開一種淒涼的命運——既然是這樣,她離開了才不肯回去呢。一會兒羅衣的未婚夫回來了,一身寒氣地進門來,照例地卸下他的沈甸甸的大書包,轉頭看看她們倆,她二人嘴裡滿著,都不說話,只沖他搖搖手,他呢,從書架上熟練地摸出其中厚厚的一本書來,沖她們笑一笑,逕直進裡間去看書了。
窗外又有了暮色,羅衣開始張羅做飯,淘米,爐上煮飯,待米半熟,飯上頭蒸了一方鹹肉,是他們家鄉寄來的。又用醬油、薑末拌了一盤青瓜,打開一瓶腐乳,在書桌上鋪排好碗筷。朱錦嗑著瓜子,看著羅衣起身落座間,很敏捷地張羅了一頓晚飯,很是讚許。這小小的一間屋子,爐火溫暖,書香清華,小鍋小碗小日子,多麼叫人留戀。和這份日子對照起來,她寄身的那套大公寓,她和雷灝的那份蓄意冷淡的情感,彷彿一個冷落的宮殿,月亮照耀著方磚、朱欄、廊外的菊花,皆是清冷、闊大無當,唯有風是唯一的信使。朱錦是個裁縫的女兒,她天生的明事理,知廉恥,小肚雞腸。所以,她愛慕這份美雅、衣暖、書香、男歡女愛的好日子。在她的眼裡,羅衣的日子是一個實踐了的童話。相當於「從此以後,王子和公主就過上了幸福的生活」這一句的具體註解。
她和他們一起吃了飯,那男孩子放下書本,出來花十分鐘吃完飯,坐在火爐邊吃一杯茶,周到而湊趣地,在羅衣和朱錦的絮叨裡,插了一二句話,將兩個女孩子逗得笑成一團,便又掐著時間溫書去了。羅衣呢,照例嘟嘟囔囔地抱怨著屋外天煞的寒風,吃好飯天就墨墨黑,天氣麼,起風的時候飛沙走石,連人想去散散步都不能夠。這是什麼鬼地方?
夜裡過了十點,朱錦方起身,抖落一身的瓜子殼,笑道:「我好走啦!這麼好的爐火,再坐要後半夜了。」
羅衣則牽住朱錦的衣袖,留戀地挽留道:「再坐一會兒吧,爐火這麼好。要不今晚你留下來和我一起睡吧。」
朱錦想起小時候,老是看見街坊間的小姊妹淘,會互相輪流著,去對方家吃飯過夜,她一直很不解那樣的情感,因為明明是那麼不可愛的又可惡的女孩,怎麼能一起紮堆,一起吃和住呢?沒有想到,有一天,她也得到了這樣的邀約,她呵呵笑著,一時間竟覺得眼睛發潮。
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好多天,她放學後總是自動地粘著羅衣一起,也並不總是回家去圍爐,她們搭乘地鐵,公共汽車,在城市里遊蕩,去西單書城,去王府井購物街,反反覆覆去看博物館。總是流連得滿城燈火,她們才會分頭回家去。毫無例外的,朱錦打開門,裡頭總是空無一人的,那個人來過的痕跡,都在房間裡,他的有溫度的,帶著古龍水氣味的體悉,廚房桌子上,盛了半盞茶的杯子,打開的窗戶,呼呼灌進來的涼風,還有高樓上,城市燈海的光。他等了一會兒,等不到她回來,就怏怏離開了。他不可能是抱柱的尾生那樣的守候。若是他肯多等一會兒,夜深了她當然是要回來的——但是,夜那麼晚了,他當然得回自己家去,太晚了說不過去的。這麼想一想,朱錦的心就變得冷和硬。她絕不會讓他等到她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