錦瑟(肆拾叁)

  這一場哭,將她們的母女關係也似乎陡然調轉了向。她不再是個孩子,也不只是個離家遠行的少年。她成人了,是個女人了。盡管這開頭就這樣坎坷。這女人的開篇令母親痛心疾首,她痛恨命運戕害了她不夠,如今接著害她女兒。女人的路,年華正好的那一段走歪了,往後,就由著那歪路帶遠了,她指望了女兒這麼多,沒想到會是這樣。

  就這樣,從前的那個少年,朱錦十六歲時的小朋友,再次被母親提起來。她本來是想不起來的,此時卻在爐火邊迫不及待地說出,每年寒暑假,少年回家的時候都會到家裡來打聽朱錦的消息。而母親因著忌諱,打定了主意給女兒雪恥。所以,這些年他得到的都是懸念的消息,無從得知她的聯絡方式。朱錦在劇團的那兩年,年節都是在外演出,不回家的。這時候,母親卻當著朱錦的面,從抽屜裡掏出珍藏的一疊紙片來,上頭的藍墨水筆跡,俊秀的小楷,不須辨認,是鐫在年華里的。他的地址,宿舍電話,電子郵箱,手機號碼,他每年回來都來一二趟,每一回都詳細地留下他頻繁更新的聯絡方式和住址。他在朱錦媽媽的冷臉冷茶前,抽出鋼筆在紙上書寫,一筆一畫,認認真真的小楷,看得出是兒時打下的底子。朱錦有一天終歸要回來的,回來了終歸她媽媽要告訴她——他每年都來,說不定,就遇到了呢?他的心意,終歸是在的。

  朱錦翻著那幾張紙片,再時過境遷,往事成灰,此情不再,心裡也劇烈地痛了起來:他們少年時的那點舊夢,他一定還耿耿於懷的銘記在心上。她在世面上打滾了一圈,經歷過一場綺麗繁華,夢還正長,抬起腕看看手錶上的時間,不過是過去了二三年,然而,他們之間,隔得何止是音訊不通的幾年時光?分明,是天塹!也是因為她如今,涉足了男女之情,她格外地懂得,為一個人心痛,為一個人牽掛,心心唸唸,是怎樣的滋味,她就格外地,明白他。也實在不懂,從前為什麼要對他那麼壞。想起她曾經揮手打過對方的臉,也是駭然的。

  母親說:「你給他打個電話吧。可憐這幾年他的一片誠心,就見一面吧。」

  母親是老法的婦道人家。只是,朱錦沒有撥打那個電話,她不會的。

  日子又恢復到從前,那些漫長、雷同、寧靜如河流底部的日子。夜晚睡覺的時候,她睡在母親的腳邊,將她的雙腳,緊緊樓在懷裡。燒飯的時候,母親洗菜,朱錦幫她打水,母親站在鍋前炒菜,朱錦則在灶下,一根一根遞柴火,火光溫暖地映著她的臉,米飯熟了,砂鍋滾了,香味噗出來,柴炭精紅,在灶膛裡熠熠地閃爍,用火鉗一塊塊撥出來,盛在陶缽裡,籠在懷裡。朱錦心裡很恬靜,落霜的清晨,她和母親一起去菜園裡挖菠菜,從土裡拔出肥碩的白蘿蔔,秀氣的青蒜苗。土壟上落了濃濃的一層白霜,黃昏,母親會將灶膛裡的細灰舀出,培在菜根間,是護凍的意思。烏鴉在樹枝間飛落,嘎嘎地叫著,聲音在蒼灰的冬日裡擴散著回音。還有人家靜止的屋簷,斑駁的粉牆上也落著霜,不知是何年何月老去的牆面和屋簷。一切都和兒時一樣,微小的小世界,孤兒寡母,淒婉溫柔,相依為命。只是,她常常聽見母親的嘆息,那種默然間毫無意識的,發自肺腑的聲聲長嘆,那嘆息裡,全是傷心和憂慮,然而,不敢對她當面說什麼。

  落雪的那一天,清晨,在枕上望出去的河面、屋瓦,原野,都落了雪。母親瘦瘦的,在寒天裡像一隻長腿的鶴,屋裡屋外攢進攢出,忙著開門的七件事,伸手碰出去的傢什都是硬硬的冷和凍。突然,聽見她在簷下和人招呼,說著:「你何時回家來的?放假這麼晚麼?我家朱錦早就放假了。」她一句一句寒暄著,難得地聲調喜洋洋,並不著急請客人進屋,朱錦聽著,後頸的血一點點熱起來,她聽明白了:是是那個男孩子。

  他放假回家,照例地,又登門來家大大方方地問候朱錦媽媽,也照例滿懷希望地,想著朱錦會回家過年,這一趟,也許能遇見她。

一直没听见男孩说话的声音,他一定是窘了,也當初懵住了,没想到希望兑现成了惊喜,兑现得那么具体,朱錦回家了!那麼,今天能見到她嗎?

待妈妈将少年让进来,又揚聲叫朱錦,催她,來客啦,來客啦,不要賴在床上了。她的聲音在天井裡響起,聽著有一種格外的振奮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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