錦瑟(伍拾壹)
她如释重负地,在夜色裡往家走,然而,心裡也是傷的,為了不遇見剛剛圍觀她和沈炼的人,她揀了僻靜的巷子,往回走。母亲那里,还有重重的一关。灯下,母亲独坐在桌前,头发蓬乱,面色浮肿,是刚刚哭过一场的样子,男孩在过的痕迹,他的椅子,水杯,沒折完的金箔,在母亲的淚眼里,处处都是揪心的离散。朱锦心里本是凄凉的,看见母亲的模样,却只有厌烦。
她说:“这个人和我不是一路人,你不要想多了。也不要再張羅他來了。”
“我晓得的,你不安好心,会把好好的人給撵走。”
“你什么都不了解!”朱锦叫起来。“我和他不是一路人。”
“我是不了解。可我懂道理。”母亲霍地起身,厉声道:“他和你不是一路人,谁和你是一路人?谁把你推到火坑里,你就认这个人是一路人。好好的待你的,你怎么看得上眼呢?”
“我和他不合适的。”她觉出语言的徒劳,连心力都是徒劳的,如何能讓母親懂得,她和沈炼不會幸福的,她給不了他幸福。
「你看得上谁呀?你也就是自个儿作贱自个儿。」母親是會讀心術的,冷冷地又補了一刀。
「你那麼看得上瀋煉!」朱锦叫起來:「你去跟他好,我沒意見的。他最合你的心意。」
母親聽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話,不屑和她再理論。她起身往樓上走。
「你去跟他好就太平了,沒有我做幌子,你們也能要好的。」朱锦衝母親的後背喊。
母親在居高處回道:「你現在,講話都是一副小老婆習氣了,講這種沒骨頭的話,倒是溜得很。」
朱锦的眼淚跑了一臉,兀自不知。她尖叫著,徒勞地對著母親:「你再胡说八道,我一把火把这老房子烧精光。」
回應她的,是母親嘭地一聲關牢身後的房門。燈光放大她的影子,朱锦放聲哭起來,母亲居然会用这样穿肠破肚的话來說一個女兒——一個自甘墮落自討苦吃的生命。她活這麼大,頭一次被母親這麽這麽對待。
她在樓下哭到夜半,而樓上,母親也再不理她。在这个屋檐底下,她们没办法共处了。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激烈的母亲,她母亲在这镇上硬气了一辈子,也和三姑六婆,街坊邻居针锋相对了一辈子,而今她这股劲用在朱锦头上,女儿就完全不是她的对手了。她无论做什么,说话或不说话,叹一口气还是屏住呼吸,任何一个举动都能让母亲生气,她冷冷看她一眼,或者看都不看,都有一股力量在凌遲她。
她们母女多少年都同宿一张床榻,现在母亲却不要再和她住了,自己在楼下的厢房里另铺了一张床,连墙壁上一直挂着的,披着黑纱的父亲的遗像,也一并搬下楼。母亲全然不掩饰她对这个女儿的嫌弃了。母親本是青春守寡,这么多年来,支撑她这种寒素,简朴,清白的生活方式的力量,都源自于她好洁的天性,她的自我克制,因為廉耻感强烈所自發的检点和自重,再說了,她和她的亡夫,是實實在在的恩愛夫妻,他讓她體味到了所有做妻子,做女子的好。以至於那個人死後,她再沒有過兒女情長的心思。那猝然结束的幸福婚姻,情投意合的情份足以充盈她一生的孤寂,她并不后悔。她的女儿来源于她的身体,是她和她死去的丈夫的結合體。她如今的悖逆行径,于她和她的亡夫,是實實在在的玷污。她不同意女兒这样的生活,這樣自甘下賤的人生路徑。这样的生命,本不该把她生下来——要是一早知道她這樣的自輕自賤,羞煞先人的話。
在母亲的眼里,这个女儿已经堕落得恶俗无比了,在混沌里还练就了一幅势利心肠,一心做着攀附豪门望族的梦。还有,她那种年轻女子的身体,怎么说呢,她整个人的样貌,姿态,气息,都令母亲心里生出本能的嫌恶——年轻女子发育完好的身体,猶如一塘春波,意念纠缠的绵绵情思,春心荡漾的胡思乱想,看似无影无形,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漣漪,显像在她的面貌和身型间,具体极了,這種水波瀲灧,情思纏綿,芜杂慾念,令母亲对此厭惡极了——對於一個寡婦的空間,這是一種冒犯。多少次,女兒低眉沈思時,那眼角眉梢的愁緒,脈脈含情的唇邊淺笑,落在母親的眼裏,都會換來她的猝然發作,摔碗摔盆的發作。而被驚醒過來的朱锦,則完全不知道自己又犯下了哪一樁錯。